清晨五点,于向阳蹲在灶前,右手猛地一抖,搅锅的铁勺磕在锅沿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他甩了甩手,指尖发麻,整条胳膊像被抽过一遍似的。
左手虎口处的伤口还没结痂,昨夜收摊时蹭到了炉边铁皮,裂开了一道小口,血丝渗进布条里,黏着皮肤,一动就扯着疼。
他盯着锅里的卤汤,雾气扑在脸上,眼睛干涩得发胀。昨晚只睡了不到三个钟头,天没亮就爬起来点火熬汤。
订单比前天又多了六份,都是附近工厂工人提前订的,要得急,不能误了早班。他抹了把脸,把铁勺换到左手,继续搅动。
三碗打包好,顾客取走,店里终于安静下来。他靠在门框上,喘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个随身带的小本子,翻开最近七天的记录。
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进货量、出货量、香料消耗、顾客反馈。数字一路往上走,昨天的营业额是前天的一倍半。他合上本子,手指在封皮上敲了两下,低声说:“再这么干下去,骨头得散。”
灶台边那双布鞋己经磨破了口,鞋尖沾着豆皮残渣和炭灰,他一首没换。脚底发酸,站久了像踩在钉子上。他知道,一个人撑不住了。
他起身,把炉火调小,盖上锅盖,推着自行车出了门。链条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车后座绑着两个空麻袋。
今天得进一批鸡架、豆皮和香料,量比平时多一倍。他得赶在六点前到西市菜场,不然好货就被人抢光了。
菜场东三号摊,陈老板正往台面上码货。于向阳走过去,点头打了招呼:“陈哥,八角还有吗?”
“剩半包,你要全拿走。”陈老板递过一包用牛皮纸裹好的香料,“你这阵子拿得勤,我这儿八角都快断货了。”
于向阳接过,闻了闻,正宗。他把麻袋摊开,开始装货。鸡架三十斤,豆皮二十斤,香料按配比分装。正低头捆扎,眼角扫到角落里蹲着个人。
是个青年,穿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磨出了线头。脚上一双胶鞋,鞋帮裂了缝。他蹲在地上,啃着半个冷馍,面前地上摆着一块硬纸板,上面用炭笔写着“寻短工”三个字。
市场管理员提着竹竿走过来,一脚踢翻纸板:“没介绍信,不准留!滚!”
青年没动,低着头,把纸板捡起来,拍了拍灰,重新摆好。
管理员又要踢,于向阳放下麻袋,走过去,站到青年身前。
“老陈介绍的,”他笑着对管理员说,“我家铺子缺个帮手,正试人呢。”
管理员看了他一眼,认出来是常来进货的“向阳小吃”老板,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于向阳回头,青年还蹲着,没抬头。他蹲下来,和对方平视:“叫什么名字?”
青年张了张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王……王强。”
“王强?”于向阳点点头,“我叫于向阳,十七号‘向阳小吃’的老板。你愿不愿来?”
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全是犹豫。他搓着手,指节粗大,掌心全是茧。
“真……真招人?”他问。
“招。包三餐,管住,月三十块,干满月结。”
青年愣住了。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没听清:“三十?”
“三十。”于向阳重复,“不骗你。你要是不信,现在跟我去店里看。”
青年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过了几秒,他轻声说:“我……我能早来。”
“明儿五点,我在炉前等你。”于向阳伸出手。
青年迟疑了一下,把手伸出来,和他握了握。手很凉,但很稳。
于向阳从兜里掏出一支旧钢笔,递过去:“记个名字,算个信。”
青年接过钢笔,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铺在地上。他拧开笔帽,笔尖顿了顿,写下个“李”字,又划掉,重新写了个“王”。
“王……王强。”他低声念了一遍,把纸折好,塞回怀里。
于向阳看着他,没说话。他知道,这年头乡下人进城找活,怕的不是累,是被骗。三十块钱一个月,包吃住,在别人眼里不算什么,在他们那儿,是一年的指望。
“麻袋里有热水壶,喝一口。”他把水壶递过去。
青年接过,拧开盖子,热气冒出来。他捧着壶,慢慢暖着手,脸上的冻疮被热气一蒸,泛出红来。
“你从哪儿来的?”于向阳问。
“……河北,枣林村。”
“走多久?”
“三天。搭了两回拖拉机,剩下走的。”
于向阳点点头。他知道那地方,穷,冬天冷得连井都冻实了。这种人,只要给口饭吃,就能拼命。
“回去收拾东西,明早五点,别迟到。”
青年点头,把水壶还回来,站起身,把纸板折好,塞进背包。背包开口没拉严,露出半截书,封面上写着“农村识字课本”,有个“张”字用墨笔圈了出来。
于向阳看了一眼,没多问。
青年背起包,朝他鞠了个躬,转身走了。脚步很轻,但很稳。
于向阳站了一会儿,把麻袋重新绑好,推车准备走。陈老板走过来,压低声音:“你真敢用?这种人,来路不清,万一出事……”
“我看得准。”于向阳说。
陈老板摇摇头:“你这摊子火得快,眼红的人多。你自己都累成这样,还雇人?不怕分钱?”
于向阳笑了笑:“一个人,顶不住。火得快,倒得也快。我要的是长久。”
他推车出了菜场,天刚亮。巷子里有早起倒尿盆的,也有赶班的工人。他路过十七号门口,把麻袋卸下来,搬进屋。炉火还在,他添了把柴,锅里的汤又开始冒泡。
他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灶膛里的火光。三十块钱,是他现在日利润的三分之一。但他知道,这笔钱花得值。他一个人再拼,也拼不过时间。订单在涨,口碑在传,再过几天,连早班都接不了。
他掏出小本子,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画着一张草图,是“向阳小吃”的店面设计,招牌、窗口、灶台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他盯着看了会儿,翻到新一页,写下一行字:“帮工一名,王强,月薪三十,包食宿,明晨到岗。”
写完,他合上本子,塞进怀里。
门外传来自行车铃声,李长远骑车经过,车把上挂着记事本。他看了十七号一眼,没停,骑过去了。
于向阳没在意。他知道,有人盯着他,也有人等着看他倒。林旺财收摊那天,他站在炉前刮烟垢,听见巷子那头有动静,回头看见林旺财攥着本子站在拐角,看了会儿,走了。他知道那人在记什么。
但他不在乎。
他站起身,把炉灰倒进铁桶,拿小刀刮净炉膛内壁的积碳。动作很慢,但很稳。他知道,从明天起,他不用再一个人熬到天亮了。
他把铁勺挂在灶边钩子上,拿起那双磨破的布鞋,扔进了角落的纸箱。
鞋底沾着的豆皮残渣掉在地上,被风吹到炉边,贴在滚烫的铁皮上,发出轻微的“滋”声,转眼焦了。
他转身去洗抹布,水龙头哗哗响。
巷子外,一辆拖拉机突突地驶过,震得窗框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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