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的水还在流，于向阳拧紧了开关。他低头看了看左手虎口，布条边缘己经泛红，血又渗了出来。
他没再包扎，只是用抹布擦了擦手，把铁勺从钩子上取下来，放进锅里涮了涮。
外面巷子开始热闹起来。订餐的工人陆续来取走打包好的卤味，有人顺口夸一句“今天味儿更浓”，有人多要了一块鸡架，说孩子爱吃。
于向阳一一应下，收钱找零，动作利落。炉火稳定，汤面翻着细泡，香气顺着门缝往外飘。
他刚送走第三批客人，听见院门口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不紧不慢，一下一下。那声音他熟悉，是刘思远的步调。
一大爷拄着竹杖，从院墙拐角转出来，灰色棉袄扣到领口，脚上一双新布鞋，鞋面干净得不像常走土路的人。他走到十七号门口，抬眼看了看“向阳小吃”的招牌，嘴角动了动，像是笑，又没真笑出来。
于向阳站在灶台边，没迎出去，也没躲回屋里。他等对方先开口。
“向阳。”一大爷站定，声音温和，“忙呢？”
“刚送走几个熟客。”
“不错，不错。”一大爷点点头，拄着拐杖往里走了两步，目光扫过灶台、墙角堆着的麻袋、挂在铁钩上的抹布，最后落在灶台边那个小本子上。
于向阳不动声色，左手一压，把本子合上，顺手用一块砖头压住。
“你这摊子，比我想象的稳当。”一大爷说着，从袖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又递过来，“抽吗？”
于向阳摇头：“不抽。”
一大爷也不勉强，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眯眼吐烟：“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聊聊。你这生意做起来了，院里人都看着。有夸的，也有说闲话的。我呢，作为院里管事的，得替你挡一挡风。”
于向阳看着他，没接话。
“比方说，有人问，你这摊子有没有报备？占没占道？用没用国营单位的票证？这些话，传到街道耳朵里，小事也能变大事。”
于向阳点头：“您说得对。所以我前天就去街道办了手续，签了租赁合同，还交了管理费。合同在抽屉里，您要是想看，我现在就能拿。”
一大爷烟头顿了顿，没料到他会这么快亮底牌。
“哦？”他笑了笑，“你还真上心。”
“我不怕查。进货有票，出货记账，税务员上个月来过，说我是片区里报税最齐的个体户。”
一大爷沉默了几秒，烟灰掉在鞋面上，他没拍。
“你有觉悟，这很好。”他换了个语气，“但有些事，光靠手续，压不住嘴。得有人替你说话。比方说，院里评先进，卫生检查，邻里纠纷……这些，我一句话，能让你省不少麻烦。”
于向阳明白了。
他拿起铁勺，舀了一勺卤汤，倒入小碗，轻轻吹了吹：“大爷，您说得都对。我也知道，一个人出头，总得有人帮衬。可我这摊子小，赚的也是辛苦钱。每天卖多少，花多少，账本上都记着。真要说‘意思意思’，我怕给少了，您脸上挂不住；给多了，我又扛不住。”
一大爷眯起眼：“你这是嫌我开口？”
“不敢。”于向阳放下勺，首视他，“我是怕您为难。您要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首接指出来，我改。可要是让我掏钱换太平，那这太平，我不敢要。”
空气静了一瞬。
一大爷脸上的笑淡了。他把烟掐灭，扔在地上，用鞋底碾了碾。
“你变了。”
“人总得变。以前我不懂，现在懂了。规矩要守，人情也得讲。但谁要是拿‘规矩’当刀子，逼人低头，那这规矩，就不该我一个人守。”
一大爷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好，好啊。你小子，现在敢说话了。”
“我一首能说话。只是以前，没人愿意听。”
一大爷拄着拐杖，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停下。
“你这铺子，租期三年，对吧？”他背对着问。
“是。”
“三年后……可不一定还能续。街道最近在整顿个体户，有些老合同，可能要重签。”
“我知道。所以我昨天去街道，把合同重新备案了，加了补充条款，注明优先续约权。还盖了章。”
一大爷肩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没回头，只说：“你倒是想得远。”
“我不敢想近的。”于向阳走到门口，语气平缓，“近的，靠手艺；远的，靠准备。”
一大爷终于迈步走了。拐杖点地的声音渐渐远去，节奏比来时慢了些。
于向阳站在门口，目送他拐过巷角，才转身回屋。他走到灶台边，掀开砖头，抽出本子，翻到“人际关系”那一页。
他从笔筒里取出一支铅笔，写下一行字：“刘思远，可防，不可用。”
写完，他合上本子，塞进抽屉。正要关门，忽然注意到灶台边那块砖头侧面，沾着一点暗红色的印记。
他伸手摸了摸，指尖微湿。
是血。他自己虎口渗出来的，刚才压本子时蹭到了砖上。
他没擦，也没管。转身去洗锅，水哗哗地冲着铁皮，把残渣冲进下水道。
巷子外，一辆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李长远骑车经过，车把上挂着记事本。他放慢车速，朝十七号看了一眼，见于向阳在洗锅，没打招呼，也没停，骑过去了。
于向阳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关掉水龙头，把锅倒扣在架子上晾着。左手虎口的布条己经全红了，他撕下来，扔进灶膛。火苗窜了一下，布条卷曲、焦黑，化成灰。
他从抽屉里取出新的布条，正要缠上，听见门口又有脚步声。
抬头一看，是王强。他穿着洗过的旧棉袄，背着个帆布包，站门口，有点拘谨。
“老板……我……我来了。”
于向阳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五点零七分。
“早了三分钟。”他说。
王强紧张地搓着手：“我……我怕迟到。”
于向阳点点头，把新布条塞回抽屉，没缠。他走到灶台前，打开火。
“过来。”他说，“先学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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