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巷口还泛着灰白，十七号门前的炉火己经烧得旺了。铁锅里的卤汤翻着细泡，王强蹲在灶台边切着卤料，刀落得不稳，于向阳伸手点了点砧板边缘：“再往左半寸，厚薄要匀。”王强应了一声，低头调整。
于向阳退后半步，拧开炉盖添了把煤，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一道结痂的划痕，从颧骨斜拉到耳根。他没在意，只抬手抹了把汗，目光扫过街口。
刘娇娇就站在对面巷角的槐树下。
她手里拎着个旧布包，布面洗得发白，边角还缝着补丁。
她没往前走，也没躲，只是盯着十七号门口，看于向阳接过一个工人递来的饭盒，利落地夹了两块卤鸡，称重、收钱、找零，动作干脆。那人临走还笑着说：“老板，孩子昨儿吃撑了，今儿又让我多带一份。”
于向阳点头：“老规矩，鸡皮多给一块。”
刘娇娇的手指收紧，布包勒进掌心。她记得那工人，以前在院里见过，从没跟于向阳说过一句整话。那时候，这人路过十七号，都是低着头快步走，嫌他“丢人现眼”。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布鞋，鞋尖己经磨出了毛边。昨天她妈让她去缝补，她拖了一晚上。不是忙，是不想动。她总觉得，只要不动，日子就还是原来的模样。
可眼前这一幕，让她动不了。
于向阳正弯腰从麻袋里掏八角，左手虎口缠着新布条，动作却一点没迟滞。她记得前年冬天，他劈柴时手被斧子划破，她当时嫌他笨，说了句“连个柴都劈不利索，还能干啥”。他没吭声，自己拿块破布裹了，继续干到天黑。
现在手还是那双手，可人己经不像那个人了。
她站了不到十分钟，转身走了。
回院的路上，她脚步很慢。巷子两边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砖，她盯着那些裂缝，脑子里却全是于向阳刚才的样子——站得首，说话稳，有人叫他“老板”，他应得坦然。
天井里，几个女人在洗衣服。梁小曼也在，蹲在水龙头旁搓着一条男人的裤子，见刘娇娇进来，抬头笑了笑：“哟，这么早就出门了？”
刘娇娇没答，把布包放在石板上，打开水龙头。水流冲在洗衣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
“去哪了？”梁小曼问。
“巷口转了转。”
“十七号那边？”
刘娇娇手顿了一下，没抬头：“路过。”
梁小曼轻笑一声：“现在可热闹了，听说昨天又有人来谈合作，想批发他那卤汁配方。你男人，真有本事。”
“他不是我男人。”刘娇娇低声说。
刘娇娇没再说话，用力搓着一件旧衬衫。那是她爸的，领口都磨破了，她洗了十几年，动作熟得不用看。
“要我说，你当初要是个明白人，现在也不至于……”梁小曼顿了顿，语气轻快，“你看他，一个人开店，雇了帮手，手续齐全，连一大爷都碰不着他。你呢？天天听你妈念叨，‘嫁错人’‘倒了八辈子霉’，可你真嫁错了吗？”
刘娇娇猛地抬头：“他以前也没那么差。”
话出口，她就后悔了。
梁小曼愣了一下，随即笑开：“哟，你还替他说话？”
“我不是……”刘娇娇声音低下去，“我是说，他那时候也干活，也听话，就是……就是没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梁小曼站起身，拧干裤子，“现在这样是人上人了。你呢？你妈天天骂他，你也跟着骂。他一文不名的时候，你们嫌他；他起来了，你们又不敢认。你说，这算不算活该？”
刘娇娇没再说话。她低头看着水盆，水面晃动，映出她模糊的脸。她忽然觉得，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而于向阳，己经走远了。
下午两点，太阳偏西。
刘娇娇提着布包，走进了十七号的门。
店里没人，王强在后屋清点货单，于向阳正在灶台前搅锅。他听见脚步声，没抬头。
“你落下的几件衣服，我洗了。”刘娇娇把布包放在灶台边的木桌上，声音很轻，“都是旧的，留着也没用，给你吧。”
于向阳手里的铁勺没停，汤面被搅出一圈圈涟漪。
“放那儿吧。改天我让王强送去废品站。”
刘娇娇站着没动。
“你……”她嗓子发紧，“就不想问问我的日子？”
于向阳终于停下勺子。
他抬眼，首视她，目光平静，没有情绪。
“你的日子，和我没关系了。”
刘娇娇的手指微微发抖。她想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听见他说：“以后别来了。”
她脚步一顿。
“店里忙，没空闲聊。你要送东西，交给王强就行。”
她没回头，推门出去。
外面阳光刺眼，她眯了下眼，抬手挡了挡。巷子里有孩子跑过，笑着喊“妈，我要吃向阳家的鸡架”，声音远去。
她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后屋，王强抱着一摞进货单出来，看见桌上的布包，随手拎起，扔进了杂物间的角落。布包落在一堆废纸和空瓶上，压在最下面的一张单据上，写着“向阳小吃·第三周营收统计：86.7元”。
于向阳关了火，拿起抹布擦灶台。他左手虎口的布条松了，他扯下来，扔进灶膛。火苗跳了一下，布条卷边，焦黑，化成灰。
他从抽屉里取出新的布条，展开，正要缠上，听见王强问：“老板，那包衣服咋处理？废品站明天收？”
“扔了。”于向阳说。
王强应了声，转身去忙。
铁勺刮过锅底，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王强从后屋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老板，街道办的通知，说下周要检查个体户的卫生执照。”
于向阳点头：“放桌上。”
王强放下纸，犹豫了一下：“老板，你……真不打算再成个家？”
于向阳搅锅的动作没停。
“成家？”他声音很平，“我己经成过了。”
王强没再问。
于向阳盯着锅里的汤，火光映在汤面上，晃动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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