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青石板上，节奏不急不缓。于向阳正把最后一叠账本塞进铁皮盒，听见声音抬了抬头。
他没起身，只是手指在桌沿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将抽屉推回原位。
门帘掀开，刘娇娇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
她看了眼店内，又看向于向阳。他正低头整理围裙，动作没停。
“生意挺好？”她先开口。
于向阳“嗯”了一声，把围裙挂上钉子，转身去灶台边倒了杯水。
“刚才二大爷在这？”她问，目光扫过角落的铝盆和靠墙的扫帚。
“刚走。”
“听说他……来帮忙？”
“扫了地，刷了车，结了五毛工钱。”
刘娇娇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她往前走了两步，把包袱放在柜台上。
“我给你带了双鞋垫，棉花的，厚实。你那双布鞋，后跟都磨毛了。”
于向阳没接话，也没看那包袱。
“妈说，你这些天都没回家吃饭。”
“我在店里吃。”
“王强一个人忙得过来？”
“够了。”
刘娇娇站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着包袱边角。外面巷子有小孩跑过，喊着谁的名字。她清了清嗓子：“要不……我帮你招呼客人？反正现在闲着。”
于向阳终于转过身，靠在灶台边，看着她：“你不是一首嫌这店脏、人杂？”
刘娇娇脸一僵，随即低头：“以前是我不懂。现在……我知道你不容易。”
“我不需要你懂。我只需要人干活，给钱就行。你要真想帮忙，明天早上六点来，站满八小时，五毛钱。”
她抬头看他：“你……是认真的？”
“我说话什么时候不认真。”
刘娇娇咬了咬嘴唇，没再提帮忙的事。她解包袱，拿出碗来：“我……点碗面。”
于向阳没动。
“两毛五，对吧？”她掏出钱，放在柜台上。
他看了眼，转身掀锅，捞面，浇卤，放葱花。动作利落，没多加一滴油、一片肉。
刘娇娇低头吃面，吃得慢。中途抬头：“这卤……比以前香。”
“换了配方。”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该学的时候就学会了。”
她又吃了一口，忽然说：“妈前两天念叨你，说被子你还留着，褥子也没拿。”
于向阳擦着灶台：“那床被子，是分家时我买的，钱付清了。她要念叨，该问问自己为啥没还我那对瓷枕。”
刘娇娇手一抖，筷子磕在碗沿。
她没再说话，吃完把碗推过去，钱留在柜台上。临走前，她回头：“我……还能再来吗？”
“来吃面，随时欢迎。”
她点点头，走了。
第二天傍晚，天还没黑透，她又来了。这次没带东西，也没点面，等最后一位客人走后，她站在门口没动。
于向阳正在擦地。
“我想跟你谈谈。”她说。
他停下拖把，靠着墙。
“我知道……之前我对不起你。”她声音发颤，“爸妈那样对你，我也没站出来。可那时候，我怕在院里被人笑话，怕别人说我嫁了个废物……”
于向阳静静听着。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往前一步，“你站起来了，店越做越大，连二大爷都低头给你干活。我……我后悔了。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于向阳放下拖把，走到柜台后，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纸。
他没说话，只是把纸推过去。
刘娇娇低头看——是张收据，写着“于向阳支付刘家补偿款三百元整”，下面是她母亲的签名和手印。
“那天说的‘从此两不相欠’。”于向阳开口，“我给了钱，你们收了。房子、家具、锅碗瓢盆，全清了。你妈当着街道干事的面说的，‘这女婿，我们刘家不要了’。”
刘娇娇抬头，眼眶红了：“那是气话！我当时……不是那个意思！”
“可我当真了。”
“我知道你现在过得好，我……我也不是冲着钱来的！我是真的……还想跟你过日子！”
于向阳看着她，目光平静：“娇娇，你来，不是因为还爱我，是因为你现在过得不如我。”
她身子一晃。
“你爸还是每月被叫去写检讨，你妈在院里说话越来越没分量。林王氏现在见了你都绕着走，因为你家没势了。而我，能让他们低头扫地，能让他们闭嘴。你看着我站起来，才发现，原来你当初扔掉的，不是个废物，是个能让你抬头的人。”
刘娇娇嘴唇发白：“你……你就不能……原谅一次？”
“我不是没给过机会。你记得去年腊月二十三吗？我特意买了糖瓜，想带你去天坛逛庙会。你当着全院人的面，把糖瓜扔进炉膛，说‘谁稀罕跟个卖面的逛庙会’。可那是我辛辛苦苦了三天，捡废品换钱买的那包糖。”
她低下头，手指抠着衣角。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和你爸妈一样，只认脸面，不认人。”于向阳缓缓说，“我不怪你。可我也不再需要你了。”
“可我现在明白了！我……我愿意改！”
“晚了。”他转身，从墙上取下围裙，叠好，放在案上，“人能改一次，能改两次，可改不了十几年养成的骨头。你受的那些气，是你爸妈给的，可你低头的次数，比谁都多。现在你抬头了，是因为我，不是因为你变了。”
刘娇娇猛地抬头：“你就一点都不念旧情？”
于向阳从抽屉里拿出日历本，翻到其中一页，指给她看——页边有铅笔写的“离婚登记”，己被一道黑线划去。
“这事儿，早办了。街道备案了，材料交上去了。你们家不提，是怕丢人。我不提，是懒得再吵。现在，咱们连法律上的关系都没了。”
她整个人晃了晃，扶住柜台。
“你说旧情？”他看着她，“那天你妈收了三百块，说‘从此两不相欠’。现在你回来谈情，是想让我再欠你们一次？还是你们，想再欠我一次？”
刘娇娇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于向阳绕过柜台，走到门口，拉开门。
夜风灌进来。
“这门，我还能自己开。你走的路，我也能走。可咱们的路，早就分了。”
她站在原地，眼泪终于落下。
“你……真的一点都不回头？”
“我往前走得太累，没空回头。”
她终于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住。
“那……店里的事，要是有我能帮的……”
“有。”
她回头。
“明天早上六点，带刷子来。板车轮子又脏了。干满八小时，五毛钱，现结。”
她没说话，低着头，慢慢走出去。
于向阳没关门，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她走到巷口，忽然停下，肩膀微微抖动。
他转身回店，拿起拖把，继续擦地。
水痕在青石板上慢慢扩散。
他擦到门口时，一只麻雀跳进来，啄食地上的一粒面渣。
于向阳抬起脚，麻雀受惊，扑棱着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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