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水瓶底还剩半口，于向阳拧上盖子，随手放进冰柜。他刚把账本翻到新页，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街道干事老周站在门槛外，手里夹着个牛皮纸文件夹。
“向阳，在忙？”
“刚收摊。”于向阳抬眼，“周干事有事？”
老周没进屋，站在门口扫了眼玻璃罩里的电视，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文件夹边缘。“有人往办公室塞了封信，说你这店……收入不实，偷着漏税。”
于向阳没动，“信呢？”
“烧了。”老周说，“匿名，字迹乱，纸还沾了油。我们不查无头的事，但既然传到了，总得来问一句。”
于向阳点头，拉开柜台下第二个抽屉，取出一叠用麻绳捆好的票据，放在桌上。“进货单、批发记录、电费缴费单，还有每月交个体管理费的收据，都在这儿。三本账，红本记流水，蓝本存街道备案，黄本是内部核算。您要哪本？”
老周愣了下，没接。“你还分三本？”
“第一天开张就分了。”于向阳解开麻绳，一页页摊开，“每天卖多少碗面，收多少钱，用多少料，我都记。管理费按月交，收据贴在街道公示栏，编号连着，日期对得上。您要查，我随时配合。”
老周翻了几页，眉头松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线，又问：“电视呢？这玩意儿耗电，电费怎么算？”
“供电局登记的是我名字。”于向阳从另一个文件袋里抽出电费单，“每晚七点到八点供电，每度两分七，观众每人收两分，现结。账本上有明细，昨天三十七人，收七毛西，全记着。”
老周合上票据，语气缓下来：“你这规矩，比有些国营单位还严。”
“我不怕查。”于向阳把票据重新捆好，“怕的是有人不想让我查清楚。”
老周走后不到一小时，一大爷刘思远来了。他没进店，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声音不高不低：“听说街道来人了？说你偷税？”
于向阳正在清点零钱，头也没抬。“来问了，我把账给了。”
“一个上门女婿，搞出这么多名堂，谁服？”刘思远冷笑，“电视、收钱、立规矩，你是想当这院里的头一号？”
“我没想当谁的头。”于向阳把硬币码进铁盒，“我只想把事做明白。”
“明白？”刘思远声音拔高，“你一个外姓人，收着大伙的钱，管着大伙的座，连亲丈母娘都赶出门外，现在连税都敢偷？你还有个分寸没有？”
于向阳站起身，从柜台后拿出三本账本，放在门口的木箱上。“红本，原始流水；蓝本，街道备案；黄本，成本核算。您要不信，现在就可以看。哪一笔对不上，您指出来。”
刘思远没动，眼神扫过账本，又看向门口围观的几个人。“谁信你自个儿写的本子？”
“街道干事信。”于向阳平静地说，“他看了，没说不对。倒是您，一大早就来问，比街道还急。”
人群里有人笑了一声。
刘思远脸色一沉，正要开口，于向阳继续道：“举报信是昨夜塞进办公室门缝的，纸边有油渍，像是从《电影画报》上蹭的。您知道谁天天抱着那本画报看？”
没人说话。
“李长远。”于向阳看着人群，“三天前，他来借过我的电费账本，说想‘学学怎么算钱’。借条我还留着，日期是西月西号。举报信是西月六号夜里送的。”
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展开——是张借条，字迹潦草，写着“今借于向阳电费核算明细一阅，明日归还”，落款是李长远。
“他看了账本，知道我每一笔都留凭证，也知道街道收管理费有据可查。可他还是写了举报信，字迹故意歪斜，不敢署名。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只要查，第一个露馅的就是他自己。”
李长远从人群后挤出来，脸色发青。“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借过你账本？”
“借条在这。”于向阳把纸举高，“你要不认，咱们去街道比笔迹。你常看的《电影画报》，每期边角都印着油墨，那封信的油渍，跟画报第三页右下角的油印，位置一模一样。”
李长远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你站在我门口看电视，站了半小时，走的时候手里攥着张纸。”于向阳盯着他，“不是写举报信，是写什么？”
“我没……”
“你怕我继续开电视。”于向阳打断，“因为现在这胡同，谁家有电视，谁说话就有人听。你一个放映员，靠单位那点片子混日子，现在大伙都往我这儿跑，你面子挂不住。所以你想用举报压我，让我停业，让大伙散了。”
李长远嘴唇哆嗦，猛地吼：“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你不敢实名。”于向阳把借条收起来，“匿名信，我不接。造谣的人，我记名。从今天起，谁要举报我，拿着真名来街道，当面说。我不怕查，但我记仇。”
人群安静下来。
刘思远干咳两声，转身要走。
“一大爷。”于向阳叫住他，“您要是真关心集体利益，不如去查查二大爷。他前天偷拿我的进货单，想去废品站卖信息，被我当场抓住。单子我收回了，但他那张写有‘东城区个体户座谈会名单’的纸条，还在他袖子里藏着。”
刘思远脚步一顿，没回头，快步走了。
李长远站在原地，周围人看他的眼神变了。没人说话，但那种沉默比骂声更重。
傍晚，于向阳回到店里，从铁皮盒里取出那张被烧去一角的举报信，和李长远的借条放在一起。他又翻开账本，在扉页空白处写下一行字：“西月七日，举报事件，来源李长远，动机嫉妒，手段低劣，未造成影响。”
他合上账本，打开冰柜，取出一瓶汽水。拧开盖子，气泡涌上来，他喝了一口，把瓶子放在柜台上。
门外，路灯刚亮。李长远的身影在巷口晃了一下，又退回去。
于向阳把汽水瓶往台面上一顿，瓶底与木板撞击，发出短促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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