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停在店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梁小曼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肩头落着些夜露。她没进屋，只把门推开一半，声音压得很低：“于向阳，能说句话吗？”
于向阳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脸色比平时白，眼底发青，像是熬了夜。他没起身，手指在账本边缘敲了一下，说：“门没锁，进来讲。”
梁小曼迟疑了一瞬，还是走进来，顺手把门带上。她站在柜台前，没坐，手捏着布包带子。
“我妈……她昨晚脑溢血，送医院了。”她说，“医生说要住院，押金五十块，家里一时凑不出。”
于向阳没说话，起身把油灯往柜台中间挪了挪，灯芯跳了一下，火光稳住。他拉开抽屉，取出账本，翻到“备用金”那页，目光在“50元”上停了两秒。
“你白天看过招聘启事。”他开口。
梁小曼一怔，下意识摇头：“我就路过……”
“你站了三分钟。”于向阳合上账本，“手指在篮绳上绕了两圈，又松开。不是路过。”
她嘴唇动了动，没反驳。
“你要借钱。不是第一次开口。上个月借酱油瓶，说还，到现在没影。前年借煤票，拿走三张，还一张。这些事，我记得。”
梁小曼低下头，声音轻下去：“那时候……是我不对。可现在是救命的事，你不信我，也该看在邻居面上……”
“邻居面？”于向阳打断她，“林王氏骂我上门女婿时，你在哪？李长远往我卤汤里倒碱粉，你劝过一句没有？现在说邻居面，不嫌晚了？”
她猛地抬头，眼里有了火气：“我不是林王氏！也没害过你！你非要揪着过去不放？”
“我不是揪着不放。我是告诉你，五十块钱，不是小数。我挣一分，记一笔。你要拿走，就得按规矩来。”
“什么规矩？”
“写借条。写明借款金额、用途、归还方式。每月还十块，利息两毛五，按信用社短期贷款算。月底开始还，还清为止。”
梁小曼愣住：“利息？你还收利息？”
“不收利息，就是白给。”于向阳打开抽屉，取出一张空白纸，“白给是施舍。我于向阳不做施舍的事。你要，就签条；不签，门开着，你走。”
她站在原地，手指掐进布包带里。半晌，她咬了下嘴唇：“你非得这样？一点情分都不讲？”
“情分不是钱。”于向阳把纸推到她面前，“你要用情分抵债，去找别人。我这儿，只认字据。”
油灯的光映在纸上，梁小曼盯着那行空格，手微微发抖。她终于伸手拿过笔，蘸了墨，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写到最后，笔尖用力过猛，戳破了纸。
于向阳接过借条，吹了吹墨迹，仔细折好，放进抽屉最下层。他又从另一个格子里取出五十元现金，用橡皮筋扎好，放在柜台上。
“钱你拿走。借条我留底。每月月底，你来店里还钱，当面登记。迟一天，加五分利。三次逾期，清账走人。”
梁小曼拿起钱，没看钞票，只盯着他：“你早想好了是不是？就等我来求你？”
“我想不想，不重要。”于向阳重新打开账本，在“备用金”一栏划掉五十元，旁边标注“梁小曼借款，附借条编号001”，“重要的是，你来了，按我的规矩办了。”
她没再说话，转身开门出去。门关上时，风带起灯焰晃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水龙头前挤满了人。
林王氏正刷着锅，声音拔得老高：“你们知道不？梁小曼昨儿半夜去借钱，于向阳硬是不肯白给！非让人写条子，还要利息！五十块收两毛五的利，比高利贷还黑！”
旁边几个女人停下洗衣动作，侧耳听着。
“人家亲妈都快不行了，他就不能松个口？”
“就是，街坊邻居的，哪有这么算计的。”
王强端着一盆卤豆干从店里出来，听见了，把盆往石台上一放，大声说：“借条我看了！写得清清楚楚，每月还十块，利钱两毛五，比厂里互助会还便宜！谁说他黑？”
林王氏呛了一下：“他还敢贴出去？”
“没贴。”王强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张纸，“但店里备案了。于哥说了，以后凡对外借钱，一律登记，附借条复印件，挂在值班本里，谁都能看。”
他把纸拍在石台上，几个女人围过去看。
“白纸黑字写着，还款方式、利息、逾期条款……”一人念着，“还真比互助会规矩。”
“他这是把人情当生意做。”另一人低声说。
林王氏冷哼：“生意？他一个卖面的，也配立规矩？”
话音未落，一大爷拎着鸟笼从胡同口走来。他走到水池边，没打水，只站在人群外听着。目光扫过借条副本，又落在王强身上。
王强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没躲，反而把纸又展开一点：“大爷，您要不信，可以进店看原件。”
一大爷没接话，敲了敲鸟笼，鸟扑腾了两下，他转身走了。
中午，于向阳在后厨核对调料库存。王强进来，把值班记录本递过去：“刚补了一栏，‘对外借款登记’，您看行吗？”
于向阳接过本子，看到新增的一行字，点头：“行。以后所有往来，不管大小，先记下来。”
“那……梁小曼真会按时还？”王强问。
“她不会。”于向阳合上本子，“但她现在需要维持信用。只要她还想从我这儿拿好处，就得守规矩。”
王强若有所思：“您是说，她还会再来？”
“不是‘来’，是‘求’。”于向阳走到墙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个体经营手册》，翻开夹层，把梁小曼的借条原件放进去，夹好，“她今天低头了。下次，会更低。”
傍晚，他坐在账台前，翻到账本最后一页。铅笔在纸上划了几道，写下一行字：“人情可存，但不可抵债。救急不救穷，助人不养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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