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油灯的光晕在账本上晃动。于向阳用铅笔在纸页底部划了三道横线，每一道都对应昨夜记下的客诉：等面二十三分钟、汤碗打翻未及时收拾、找错两毛钱。他盯着这三行字，笔尖在纸上顿了两秒，翻过一页，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白纸。
钢笔拧开，他写下“服务员招聘启事”七个字，笔画方正，不带拖尾。下面列着：年龄十八至二十五，识字，手脚勤快，月付报酬按街道临时工标准上浮三成，不拘户籍。写完，他又补了一句：需签工作协议。
王强推门进来时，天刚亮。他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灶冷了，今天还熬卤？”
“熬。”于向阳合上账本，“你去把新窗口的排水槽再清一遍，下午要试火。”
王强应了声，走到后厨，蹲下身子掏沟。水泥台边堆着半袋盐，墙角铁桶里泡着豆皮。他抹了把额头的灰，回头说：“人手不够，喊两个帮工就是了，何必贴告示？外人进来，手脚不干净咋办？”
于向阳没抬头：“不是帮工，是服务员。有工钱，有规矩，干得好能长留。”
“那……是不是信不过我？”王强手停在排水口边。
于向阳起身，走到灶前，掀开大锅盖，热气扑上来。他盛了一碗炖汤，切了三片卤肉放进去，端到王强面前：“你不是帮工。从今天起，厨房协理。新人来了，归你带。”
王强愣住，汤碗热得他换了好几次手。
“店要活，就得有人。”于向阳靠在灶台边，“你一个人盯两窗，我盯账、熬料、接货，谁都不歇。再这么下去，客诉会变成客走。”
王强低头喝汤，没再说话。
上午八点，于向阳揣着五份油印的启事出门。纸张边缘还带着油墨的涩味。他先去街道办，在干事桌前站定：“个体户雇人，算不算搞资本主义？”
干事正泡茶，抬头一笑：“有执照，交税，签协议，就是正经营生。你这店，上个月管理费交得比国营食堂还准时。”
“那就备案。”于向阳递上一份启事，“这是招聘内容，工资、工时、休假都写明了。”
干事扫了一眼，点头：“行，留一份。”
于向阳转身离开，走过菜市场东墙，抽出图钉，将启事钉在砖缝间。标题旁，他用红笔画了个小喇叭。接着是水龙头公告栏、小学旧围墙、副食店外窗台。每一张都钉得端正，西角压紧。
梁小曼提着菜篮路过菜市场时，脚步慢了下来。她站在墙前，目光落在“月休两天，病假照发”那一行小字上。手指在篮绳上绕了两圈，又松开。她没说话，转身走了。
林王氏正在水龙头边刷锅，看见她走过来，立刻嚷：“看见没？那上门女婿真贴了告示！招服务员？他以为自己开的是和平饭店？”
旁边几个女人凑近看。一人念：“‘需签工作协议’？啥叫协议？”
“签了字就得认，不能随便赖账。”梁小曼低声说。
“他一个卖面的，还搞出文书来？”林王氏冷笑，“刘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娇娇怎么当初嫁这么个人，算她倒了八辈子霉！”
话音未落，王强从店里走出来，身上穿着新做的蓝布围裙，左臂缝着一块白布条，上面用黑线绣着“向阳小吃”。
他站在新窗口前，清了清嗓子，大声报：“卤菜窗口今日试开，五香牛肉一两两毛五，猪耳三毛，限量西十份！”
声音响亮，字字清楚。
林王氏刷锅的手顿住。旁边女人互相看看，没人再笑。
于向阳在店里听见了，没出门。他回到账台，抽出一张新纸，开始画图。一张方桌，标着“点单台”；一条虚线从窗口延伸到后厨，写着“传菜路线”；墙角画了个本子，标注“值班记录”。他画完，折好塞进抽屉。
傍晚打烊后，他叫住要走的王强：“来，看个东西。”
两人站在后厨墙上。于向阳用粉笔画出三个区域：清洁时段、备料区、交接点。又在墙角钉了颗铁钉，挂上一个硬皮本，封面上写着“值班记录”西个字。
“以后每天收工前，你写一句：谁当值、有无异常、物料余量。”于向阳递过笔，“本子不许撕页，涂改要画双线。”
王强接过笔，点头。
“人多了，规矩不能少。”于向阳拍了拍墙，“谁犯错，谁担责。谁干得好，月底多分钱。”
王强把笔插进本子夹层：“那……要是有人偷东西？”
“监控装在房梁角上，对着窗口和灶台。”于向阳指了指头顶，“电线明天就拉。你提醒新人，第一天就讲清楚——手不干净的，当场结薪走人。”
王强咧嘴笑了：“那得写进协议里。”
“己经写了。”于向阳从抽屉取出启事原件，翻到背面，一行小字：“入职须知：凡有盗窃、欺客、无故旷工者，即刻解聘，不计酬劳。”
第二天清晨，于向阳把水龙头边的启事重新钉了一遍。标题加粗，下方添了一行新字：“本店实行轮休制，月休两天，病假照发。”
林王氏来打水，一眼看见，声音立刻拔高：“轮休？他一个卖面的还敢让人歇？我们厂里正式工都没这待遇！”
没人接话。几个等水的女人低头看着告示，有人掏出火柴盒背面，用炭条抄下工资数额。
上午八点，一大爷拎着鸟笼路过。他在公告栏前停下，眯眼看了许久，目光在“轮休制”三字上停留几秒，又扫过“签协议”“病假照发”几处。他没说话，抬手敲了敲笼子，鸟叫了一声，飞到横杆上。
于向阳在店里擦柜台，抬头看见他站在外面。两人视线碰了一下，一大爷转身走了。
中午，于向阳去五金店取订好的玻璃窗铰链。回来时，见梁小曼站在新窗口前，手里攥着一张纸。她看见他，迅速把纸塞进衣兜。
“有事？”于向阳问。
“没。”她低头，“路过看看。”
“启事还贴着。”于向阳打开门锁，“要推荐人，可以留姓名。”
梁小曼摇头，快步走了。
于向阳进店，把铰链放进工具箱。他打开值班记录本，翻到第一页，用正楷写下：“10月8日，招聘启事发布，五处张贴，无应聘者上门。”
他合上本子，走到墙边，用粉笔在“传菜路线”旁加了个箭头，标注“避让顾客”。
傍晚，他站在新窗口内，试了试报菜名的音量。声音穿过街道，对面胡同口有几个孩子停下来看。
他关窗，拉闸，锁门。转身时，看见水龙头边的启事被人用石子划了一道斜线，从“服务员”三个字上划过。
他没动，回店，从铁皮盒里取出那张带油渍的举报信，放在桌角。又拿出一支新钢笔，拧开笔帽，压在纸上。
灯下，笔尖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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