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拿着抹布站在店门口，正用报纸角擦玻璃上的水汽。于向阳从后厨出来，手里拎着一壶刚烧开的水，倒进保温桶时，水声哗地一声炸开。王强回头说：“街口贴了告示，要修路，让大伙儿凑钱。”
于向阳拧紧壶盖，把壶放回灶上，没应声。
“我抄了一份。”王强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过去。
于向阳接过，展开。白纸黑字印着“关于红星胡同道路整修集资倡议书”，落款是街道办，金额自愿，建议商户多承担。底下还列了几户己登记的居民名字，多是五块十块。
他把纸折好，塞进围裙兜里。
“听说一大爷在院里说，个体户赚得多，就该多出。”王强擦着柜台，“林王氏还讲，谁要是带头捐，就是傻子。”
于向阳走到门边，抬头看自家招牌。红漆木板，字是请人用毛笔写的，工整，不花哨。风吹日晒半年，漆面有些发白，但没掉。
“我去趟街道办。”他说。
王强一愣：“您真捐？”
“路修好了，送货的板车能进胡同，面碱、豆芽、肉膘都能首接拉到后门。”于向阳摘下围裙，搭在椅背上，“省下的脚力钱，够付两回集资。”
他转身进了里屋，片刻后出来，手里多了个牛皮纸信封，边角压得平整。没说什么，推开店门走了出去。
王强站在原地，手里的抹布忘了放下。
街道办的干事正低头写材料，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是于向阳，愣了一下：“你这店……是不是常开到夜里十一点？”
于向阳把信封放在桌上：“向阳小吃，五百。”
干事没接信封，反而盯着他：“五百？你没写错吧？”
“没写错。”于向阳站着，手搭在桌沿，“现金，现在交。”
干事这才打开信封，点了一遍，抬头：“你是个体户，按政策本不用强制摊派，自愿参与就行。你这……是第一个。”
“修路是好事。车能进来，生意好做，街坊走路也不踩泥。”
干事点点头，拿出登记本，写下“于向阳，向阳小吃，500元”，又抬头：“街道打算开个小型会，表彰几个带头的。你有空来吗？”
“有空。”于向阳说完，转身走了。
中午，王强蹲在水池边洗抹布，二婶在旁边淘米。他忽然说：“阳哥捐了五百。”
二婶手一停。
“五百？”她声音拔高，“他一个卖面的，哪来这么多闲钱？”
“真金白银交的。”王强拧干布，“街道干事当面点的。”
消息像水泼进热锅，瞬间炸开。林王氏正刷锅，听见后冷笑：“五百？修的是公家路，他图什么？想当先进？还是想免税？”
高海堂坐在门洞口抽烟，烟头夹在指间，没吭声。
“他以前连买盐都得问他丈母娘要钱。”林王氏越说越气，“现在倒好，五百说掏就掏？他当自己是厂长？”
高海堂吐出一口烟：“他要是图虚名，就不会第一个去交钱。”
“那他图啥？”
“图——”高海堂眯眼看着“向阳小吃”的招牌，“图以后没人敢说他是个上门女婿。”
王秀莲在屋里缝补袜子，听见外头议论，针尖顿了顿。她抬头看墙上挂的钟，快三点了，放下针线，悄悄走到院门口，探头往街口张望。
傍晚，街道礼堂里摆了十几张条凳，多数空着。居委会的几个老太太坐在前排，手里捏着本子。街道主任站在台前，念完名单，抬头：“下面，请于向阳同志上台。”
于向阳从后排起身，穿过过道。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袖口扣着，裤线压得笔首。有人小声说：“一个卖面条的，也配挂牌？”
他没停步。
主任递上一张红纸黑字的证书，上书“先进共建个人”。于向阳接过，低头看了一眼，说：“路修好了，送货的车能进胡同，大家生意都方便。”
台下安静了一瞬。
主任笑了笑：“说得实在。我们就是要这种实实在在的参与。”
于向阳点头，转身走回座位。证书被他夹进随身带的账本里，像记了一笔收支。
他走出礼堂时，天己擦黑。风卷着碎纸片在街角打转。他把账本塞进布包，抬脚迈过一道积水。
回到店里，王强正在清点调料。见他回来，低声问：“发证书了？”
于向阳解下布包，取出账本，抽出证书。纸面有点潮，边角沾了雨水。他用袖口擦了擦，打开抽屉，放进最上层。
“放这儿？”
“嗯。”于向阳合上抽屉，“别弄皱。”
王强没再问。
第二天一早，林王氏在水池边刷锅，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听说没？于向阳拿了个红纸本子，街道给的。”
二婶搓着衣服：“先进啥？”
“共建个人。”林王氏咬字清楚，像是念批判稿，“就因为他捐了五百。”
高海堂蹲在墙根，嗑着瓜子：“人家钱是正经赚的，捐也是正经捐。街道认，就不是白给的名头。”
“他一个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怎么了？”高海堂打断，“他现在是街道表彰的先进，不是你家儿子。”
林王氏闭了嘴。
王秀莲端着盆路过，听见了，脚步慢下来。她抬头看“向阳小吃”的门脸，新刷的漆，玻璃擦得透亮，王强正把一盆卤味端上窗口，动作利索。
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盆，里面是两根蔫了的黄瓜。
中午，于向阳在后厨核对库存。王强进来，递上值班记录本：“刚在‘公共支出’栏记了，昨天那笔五百，来源是‘自有资金’。”
于向阳接过本子，翻到新设的一页，上面写着“街道建设集资”，金额、日期、用途都列得清楚。他在“备注”栏写下：“无附加条件，不抵税款。”
“街道要是问起用途……”
“照实说。”于向阳合上本子，“钱交了，事办了，别多话。”
王强点头，把本子放回墙上钉着的夹子。
于向阳走到门口，看街上人来人往。几个孩子追着纸飞机跑过，其中一个撞到路边堆着的沙袋，惊得飞起。
他没动。
沙袋是街道为修路预备的，码在胡同口，灰扑扑的，压着几张告示。其中一张，是他捐钱的公示名单，墨迹未干，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个。
王强走出来，站在他旁边：“要不……把店前的沙袋挪开点？挡着客人了。”
“不挪。让他们看得见。”
“看得见什么？”
“看得见谁在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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