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沙袋堆得比前两天高了些，雨水泡过的告示贴在最上面，墨迹晕开，于向阳的名字己经模糊不清。
林旺财蹲在沙袋旁，手指抠着麻袋缝里的煤渣，听见几个买面的工人边走边聊：“人家捐五百修路，是真有底气，不像某些人，油锅支半天，连个客影都等不来。”
他猛地站起身，转身往胡同深处走。巷子拐角处，李长远靠在墙边抽烟，见他过来，咧嘴一笑：“怎么，又去看人家招牌发呆？”
“少废话。”林旺财从兜里摸出两毛钱，“今晚还赌不？”
“当然。”李长远把烟头一掐，“刀疤刘在煤棚设了局，小打小闹，赢了走人，输了别赖账。”
林旺财没吭声，跟着他往废弃煤棚走。棚子塌了半边，剩下几根木头撑着瓦片，几张破桌子拼在一起，围了七八个人。桌上散着几枚硬币和几张毛票，烟味混着霉味呛人。
“来得巧。”李长远推他一把，“刚凑够八个人。”
林旺财坐下来，把两毛钱推到桌中央。第一把输了，第二把赢了五毛，第三把赢了三块。他眼睛亮了，手心出汗，又押上两块，赢了。第西把翻倍押，输了。
“再来。”他咬牙掏出最后十块钱。
“你疯了？”李长远小声说，“这点钱，刀疤刘都不带你看牌。”
林旺财没理他，把钱拍在桌上。手抖得点不着烟，火柴划了三次才燃。他抽了一口，盯着发牌的人。牌翻开，他又输。
“没了。”他干笑一声，站起身，“明天再来。”
“明天？”有人笑出声，“你那摊子早黄了，哪来的钱？”
林旺财没回头，走出煤棚，风一吹，酒气上头，脑子发沉。他拐进公共厕所，靠墙蹲下，摸出半包烟，发现只剩一支。他叼上，点着，吸得极深，烟头烧到手指才扔。
第二天中午，他蹲在自家门口啃冷馒头。林王氏端着簸箕出来：“又输了吧？脸都不要了？”
“你懂什么。”林旺财把馒头渣吐在地上，“我那是投资，懂不懂？等我翻本，开个比于向阳还大的店。”
“呸！”林王氏把簸箕往地上一蹾，“你爹死得早，我辛辛苦苦供你长大，你就拿我养老钱去赌？”
“谁要你钱了？”林旺财跳起来，“我自己能挣！”
“你能挣？人家于向阳卖面，一天挣多少？你支个摊，三天没开张，还好意思比？”
林旺财脸色铁青，转身就走。林王氏冲他背影骂：“滚远点！别回来！”
他没回家，去了澡堂。赊了两毛钱澡票，在池子里泡了一下午。晚上饿得慌，又赊了碗馄饨。第三天早上，他刚穿好衣服，门被踹开，三个男人堵在门口，中间那个脸上有道疤。
“刀疤刘。”林旺财往后缩。
“五十块。”刀疤刘声音不高，“三天了，你妈不替你还，你就得还。”
“我没钱。”
“没钱？”刀疤刘一把揪住他衣领，“那你拿什么还？拿你妈那间破屋抵？”
旁边两人笑起来。林旺财挣扎，被按在墙上。刀疤刘松开手，拍拍他脸：“给你一天。明天这时候，钱不到，就别怪我们上门收。”
他们走后，林旺财瘫坐在长凳上，喘着粗气。澡堂老板过来，冷冷道：“你欠的三毛六，也该清了。”
林旺财摸遍全身，掏出一枚五分硬币。老板摇头：“不收了，滚吧。”
他被推出门，站在街口，风吹得浑身发冷。他绕到后巷，翻进自家院子，摸到炕席下，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林王氏藏的三十块钱。他抽了二十，把布包塞回去，翻墙出去。
当晚，他又进了煤棚。押了十块，赢了二十。他红了眼，全押上，输了。再押，再输。最后五块钱输光，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走吧。”李长远拉他，“别在这儿丢人。”
林旺财被拖出煤棚，跌跌撞撞往家走。刚进院，林王氏迎面一盆水泼来：“你个败家子！偷我钱去赌？”
“我没……”他话没说完，林王氏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你还敢说没？”她抖着手，从炕席下抽出空布包，“二十块！我攒了半年！你拿去喂狗了？”
“我……我想翻本……”
“翻你娘的本！”林王氏哭骂，“你爹死得早，我守着你，指望你养老，你倒好，赌！赌！赌！你去死外面算了！”
林旺财低着头，不说话。林王氏突然冲进屋，抱着个木箱出来，往地上一倒，衣服、鞋、被子全扔出来。
“滚！滚出去！我没你这个儿子！”
“妈……”林旺财跪下。
“滚！”林王氏抄起扫帚打他，“再让我看见你，我打断你的腿！”
他被打出院门，箱子扔在街心。他抱着被子，站在雨里，没人开门。他敲了几家邻居的门，都被拒之门外。
第西天早上，林王氏抱着一床被子去街道办，跪在门口：“领导，救救我吧！我儿子欠了赌债，人家要收我房子！”
干事出来，蹲下问：“你儿子多大？”
“二十八。”
“工作呢？”
“没工作，摆摊，黄了。”
“那这是家事。”干事摇头，“我们管不了私人债务。你回去，该教育教育。”
林王氏还在哭，干事己经回屋。她坐在台阶上，抹着眼泪，忽然身子一歪，左手扶住墙，手指发麻，嘴唇发抖。她喘着气，慢慢站起来，扶着墙走回家。
刚进院，就看见林旺财又回来了，蹲在门口啃冷饼。她冲过去，一脚踢飞他手里的饼：“你还敢回来？”
“妈，我饿……”
“饿死你！”林王氏抄起门后的棍子，“你去赌！去输！去借高利贷！现在人家要收房，你管吗？”
“我不赌了……”
“不赌？你昨天还去煤棚！我亲眼看见你进去！”
林旺财低头。林王氏把棍子一扔，转身进屋，抱出他剩下的行李，全扔出门外。
“你走！现在就走！我林家没你这个畜生！你去死外面，别脏我这地！”
林旺财没动。林王氏扑上去撕他衣服：“滚！滚啊！”
他终于站起身，一步步往外走。街坊围在门口，没人说话。李长远站在人群里，低头抽烟。
林旺财走到巷口，回头看了一眼。林王氏站在院门口，手指着，嘴在动，但他听不见。他转身，走进雨里。
王强端着托盘从后厨出来，听见外面议论，放下托盘，走到门口。他看见林旺财的行李堆在街边，被雨水泡着。
他回店里，对正在核对账本的于向阳说：“林旺财被他娘赶出来了，东西全扔在街上。”
于向阳没抬头，笔尖在“自有资金”栏停了一下，写下一笔支出：维修灶台，十二元五角。
“他欠了一屁股赌债，刀疤刘的人天天堵他。”王强又说，“没人敢收留他。”
于向阳合上账本，走到门口，看街口。沙袋还在，告示早己烂成纸浆，贴在上面的捐款名单只剩半角边框。
“要不……给他点吃的？”王强问。
于向阳摇头。
“好歹是邻居。”
“他支摊时，偷我家卤料配方，卖给西街老张。”于向阳声音平静，“我记着。”
王强没再说话。
于向阳回到账台，翻开新页，写下一行字：风险规避——勿救无志之人。
他合上账本，望向窗外。雨还在下，林旺财的被子摊在街边，积水慢慢渗进去，布料颜色变深。一只流浪猫跳上去，蹲在上面，尾巴一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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