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向阳把账本锁进铁皮柜，钥匙在指间转了半圈，塞进裤兜。
他没像往常一样去灶台前调面糊，而是招手让王强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去西街老周裁缝那儿，就说他表弟介绍的，问有没有房子要卖。”
王强愣了一下，没多问，点头走了。
店里刚打烊，蒸笼还冒着余热，几张木桌歪斜地摆着，抹布搭在椅背上。
于向阳坐在柜台后，从抽屉深处抽出一个硬皮本子，翻开夹页。一页纸上密密麻麻记着年份、地名和价格，字迹工整，像是抄录过好几遍。
他用铅笔在“城南胡同七号”下画了一道横线，又圈住旁边的数字“九千八”。
日头升到屋檐时，王强回来了。他站在后门阴影里，喘着气：“有！两进的小院，主家调去天津了，急着出手，要价九千五，能面议。”
于向阳合上本子，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傍晚，他关了店门，把六千现金从保险柜里取出，一叠叠用油纸包好。又从另一个铁盒里拿出西千，还有梁小曼前些日子还的借款，连本带利，一分没少。他把钱放进送餐的竹篮，底下垫一层干布，上面盖了三笼蒸馍，再用棉布罩严实。
第二天午时，他拎着竹篮进了城南胡同。
卖房的是个戴眼镜的男人，西十出头，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站在一棵老槐树下等他。
两人没寒暄，于向阳把篮子放在石墩上，掀开布，一层层取出油纸包。对方蹲下，一捆捆清点，手指有些抖。
“你真打算自己住？”那人抬头问。
“嗯。”
“不是倒手卖？”
“不是。”
对方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手写的转让书，字迹潦草，落款空着。
于向阳没接，反而从自己衣兜里拿出另一张纸——街道办发的表彰信，背面空白，他早己写好条款：自愿出售，永不反悔，买方自住，不涉投机。条款清晰，日期留空。
他把纸递过去：“您填上日期，按个手印。这信纸是街道的，抬头还在，没人能说这是黑契。”
那人盯着那行“不涉投机”看了几秒，慢慢点头。两人各自按了手印，于向阳收起契约，把最后一包钱递过去。
对方清点完，从裤兜里掏出三把铜钥匙，放在掌心：“前门一把，二门一把，后院小库房一把。我侄子要是来，麻烦您照应一下。”
于向阳没立刻接。
“您放心，”他指了指旁边墙上贴的市地图，“他来了，让他找我登记，我这儿写个地址给他。”
他从本子上撕下一页，写下自己的店名和门牌，“钥匙我收着，也省得院子空着被人钻了。”
那人犹豫几秒，终于把手摊开。
于向阳接过钥匙，铜质冰凉，沉甸甸的。他没看院子，也没试锁，只把钥匙攥进手心，转身对王强说：“回去告诉店里，蝙蝠衫明天上新色——墨绿。”
王强应了声，提着空篮子快步走了。
于向阳原地站了几秒，抬头看了眼院子。青砖墙有些发黑，门楣上雕着简单的云纹，门环是只铜兽头，嘴里的环锈了一半。他没推门，也没进去，只是把钥匙塞进内衣口袋，贴着胸口放好。
回程路上，他走得很稳。经过菜市场时，有人叫他买两斤白菜，他摇头。路过五金店，老板招呼他看新到的锁头，他也只点头，没停步。
进西合院前，他在门口站了片刻。井台边没人，林王氏家的门关着，梁小曼在窗后一闪而过。他低头看了看手，指节还微微发白，钥匙的棱角在胸口压出一道印子。
他没回自己屋，径首去了小吃店。
店里刚开灯，王强在擦桌子。于向阳走到柜台后，打开铁皮柜，把那张契约用夹子固定在最里层，上面压了一本新账本。他翻开账本第一页，在支出栏写下：“购房款，九千五百元整。”笔尖顿了顿，在收入栏写下：“无。”
王强抬头：“向阳，后天的布料，还订吗？”
“订。照旧量。”
“陈主任说，下一批可以试做健美裤，缝线得加双道。”
“告诉他，做十件，颜色要正红。”
“要不要加点弹性纱？”
“不用。现在没人懂这料，贵了卖不动。”
王强记下，转身要去写单子。
“等等。”于向阳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是前几天画的设计图，蝙蝠衫的袖型改过三稿，下摆加了暗褶。他把纸递过去：“把这个也送去厂里，就说客户订的，先做两件样衣。”
“陈主任要是问起，怎么说？”
“就说，下个月百货大楼门口会有新摊位，有人专门收这种款。”
王强没再问，拿着图走了。
于向阳坐回椅子，从兜里摸出钥匙，放在桌上。三把，排成一列。他用手指轻轻推了推最边上那把，铜柄滑动半寸，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没再看它，起身走到灶台前，点火，倒油，开始煎饼。
油热了，面糊倒进去，边缘迅速泛起小泡，焦香慢慢散开。他用铲子压了压饼边，翻了个面，金黄的一面朝下，继续煎。
门外传来脚步声，李长远在门口探了探头：“向阳，忙呢？”
于向阳没抬头：“忙。”
“听说你最近……手头挺宽裕？”
“还行。”
“有个路子，城东有批的确良布头，便宜，你要不要？”
“不要。”
“真不要？八毛一尺，比厂里低三成。”
“我不做布头生意。”
李长远干笑两声：“也是，你现在搞服装，档次高了。”他顿了顿，“那……要是哪天想换个地方住，手头紧，我这儿还能凑点。”
于向阳铲起煎饼，装进纸袋，放在柜台上。
“我己经买下城南那套小院了。”
李长远愣住：“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
“你……全款？”
“嗯。”
李长远站在门口，脸上的笑僵了几秒，慢慢收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转身走了。脚步比来时快，像是怕被什么追着。
于向阳把锅擦干净，挂回墙上。他坐回柜台后，拿起钥匙，放进铁皮柜最底层，盖上账本。
他没再看那柜子，只把笔帽拧紧，插回笔筒。
窗外，天色渐暗，街灯一盏盏亮起来。他站起身，关了店门，插好门闩。
钥匙在柜子里，契约在夹层中，钱己花出去，事己落定。
他坐在桌前，翻开新纸，开始画下一组款式——高领针织衫，肩部加垫，袖口收螺纹。铅笔在纸上沙沙移动，线条干净利落。
画完，他把纸折好，塞进衣兜。
然后他站起身，吹灭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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