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向阳站在小吃店门口擦桌子。抹布在木面上来回推过。他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稳，像上了发条的钟。
院子里的水龙头哗哗响着，有人在洗菜。几句低语从墙根飘来。
“一大爷昨儿正式退了。”
“真退了？那以后院里谁管事？”
“管个屁，现在谁还听他那一套。倒是老于这儿，衣服都卖出去了。”
说话的是林王氏，蹲在自家门前择豆角，眼皮抬也不抬，声音却故意扬高：“有些人啊，惯会蹬鼻子上脸。如今一个卖面条的也敢摆架子，等哪天摔下来，看谁笑话不笑话。”
没人接话。有人往这边瞥了一眼，又赶紧低头走开。
于向阳没抬头，只把手里的抹布拧干，搭在桌角。他转身进屋，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打开，里面是条深灰色的蝙蝠衫，肩线宽大，袖口带褶。他递给王强：“挂后窗，平着摆，别挂歪了。”
王强应了一声，抱着衣服往后院走。
林王氏瞥见那抹灰影，冷哼：“又是些奇装异服，穿出去也不怕冷风吹透骨头。”
于向阳依旧没理她。他回身翻开账本，记下昨日三十八元收入，笔尖顿了顿，在“健美裤”三字旁画了个圈，又添了一句：“样品需加快。”
太阳爬到墙头时，刘思远来了。
他没走正门，绕到后院小门，站在晾衣绳下，背着手，像是来闲逛的。可脚步停在厨房门口，没再往前。
于向阳正在灶台边调面糊，听见动静，抬眼看了他一下，点头：“大爷来了。”
刘思远干笑两声：“忙呢？”
“还行。”
“听说……你这儿衣服卖得不错？”
“试了几天，有几个人买了。”
刘思远搓了搓手，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过去：“抽一个？”
于向阳看了那烟一眼，没接：“不抽这个牌子。”
刘思远的手停在半空，脸上僵了两秒，随即把烟收回，自己点上。烟雾往上飘，遮住他半边脸。
“我啊，昨儿正式退了。手续办完了，公章交了，连值班室的钥匙都交了。”他吸了一口，“在家坐着，茶也喝够了，报纸也看完了，闲得慌。”
于向阳放下碗，拿抹布擦手。
“你这儿……现在人手够使唤不？”
于向阳抬眼。
刘思远避开他的视线，盯着灶台边的水池：“要不……我来帮个忙？记个账，管个库，都行。不图钱多，就图个事儿做。闲着，心里空。”
院子里的风忽然小了。晾着的抹布垂下来，不动。
于向阳没立刻回答。他把抹布折好，放在灶台边，才开口：“大爷，您想来店里做事？”
“也不是非要做，就是……您这儿正往上走，我呢，也算老街坊，搭把手，不碍事。”
于向阳点点头，拉开旁边的小抽屉，取出一本蓝皮账本，翻开，推到桌角。
“店里现在有规矩。”他声音不高，也不低，“干活的人，早上五点到，晚上九点走。记错一笔账，扣五毛。迟到一次，扣一块。月底按出勤算工钱。您要是真想来，就得按这个来。”
刘思远愣住，烟灰掉在鞋面上。
“您能受得了这规矩吗？”于向阳看着他，“您要是受不了，我也不强求。可我要是放您进来，不扣钱不考勤，那其他伙计怎么看？王强干一天拿八块，您干半天拿十块，这店还开得下去吗？”
刘思远张了张嘴，没出声。
“我不是不给您面子。”于向阳合上账本，“店里不养闲人。您要真想干，明天五点来报到，我给您安排活儿。您要是不来，我也理解。”
刘思远站在原地，烟快烧到手指了，才猛地一抖，把烟头摁灭在墙根。
他没再说话，转身走了。背有点驼，脚步比来时慢。
傍晚，院里人聚在井台边洗菜。林王氏端着盆，一见刘思远从门口过，立刻嚷起来：“哟，这不是一大爷吗？今儿怎么没去值班室点名啊？”
没人笑。
倒是梁小曼低声说：“退了也好，省得天天绷着脸管人。就是……以后日子难熬吧，一辈子管别人，突然没人听他的了。”
“活该！”林王氏拍腿，“当初拿捏老于那会儿，怎么没想到有今天？现在人家不买账了，看他臊不臊。”
有人往小吃店方向看。灯己经亮了，王强在门口收木板，把蝙蝠衫收进纸包。
于向阳拎着个布包，回西合院取换洗衣物。
他走过井台，众人声音低下去。有人想说话，又咽了回去。
他只对王秀莲点了点头，径首往自己屋走。屋里东西不多，他翻出两件衬衫，塞进布包，转身就走。
临出门，他停了一下。
“店里明天上新蝙蝠衫，想试的，早点来。”
说完，他走出院门，脚步没停。
身后，林王氏盯着他背影，嘴里嘀咕：“神气什么，不就是卖几件破衣服……”
梁小曼站在自家门口，看着那布包的一角露出半截灰布料，没说话。
井台边的水滴了一地，有人踩过，留下半个湿脚印。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小吃店后窗的木板又支了起来。白布铺好，蝙蝠衫平放在中央，袖口的褶皱线清晰可见。小黑板用粉笔写着：“新款衣裳，可试穿。”
没人提刘思远。
也没人再提“一大爷”。
于向阳站在灶台前，往锅里倒面糊。油花炸开，面饼边缘渐渐卷起，焦黄。
王强从外面进来，低声说：“梁小曼刚才来问，有没有小号的蝙蝠衫。”
于向阳铲起面饼，翻了个面。
“有。记她名字，回头通知。”
王强应了声，转身要走。
于向阳忽然说：“以后账本，改成双栏。收入一栏，支出一栏。每天晚上对一遍。”
王强点头：“明白。”
于向阳把煎好的饼装进纸袋，递过去：“送去三号桌。”
王强接过，走出去。
店里安静了几秒。于向阳低头翻开新账本，拿起笔，在第一页写下日期，然后在支出栏第一行写：“无。”
笔尖顿了顿，他又在收入栏写下：“待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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