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向阳将新印制的《损耗登记表》铺在裁剪台上，用镇纸压住西角。
油墨还未干透，他伸手试了试，指尖沾上一点灰蓝。这张表明天就要发下去，每卷布料的去向都得记清楚，连边角料也不能漏。
刘娇娇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抱着一摞裁好的衣片，路过门口时停了一下：“李长远又在店口晃呢，手里拎个瓶子，不知道想干啥。”
于向阳没抬头，继续用尺子比着表格的格线：“让他进来。”
话音落下没多久，门被推开了。
李长远站在门口，脸上堆着笑，手里那半瓶二锅头瓶口朝上，像是特意让人看见。
他往前走了两步，把酒往工作台边沿一放：“向阳，听说你招人？我来报个名。”
于向阳看了那酒一眼，没碰，也没让他坐：“你会做账？”
“这……我不太懂。”
“会打版？会缝纫？”
李长远搓了搓手：“这些活儿我没干过。但我人活络，嘴甜，跑外联最合适。你这儿要跟供销社、街道打交道，我熟啊。”
于向阳冷笑了一声：“外联？上个月你往街道办递材料，说我们偷税漏税，那也是外联？前些日子你‘帮忙’搬布料，顺手扯坏两米，说是老鼠咬的，那也是外联？”
李长远脸上的笑僵住了，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屋子里很静，只有裁剪台边的挂钟在走。
于向阳盯着他，等了五秒，才开口：“裁剪屋缺个扫地的。每天早晚清废料、倒煤渣，扫机器底下，擦油污。月薪二十八块，管一顿午饭。干不干？”
李长远的脸一下子涨红，手指攥紧了酒瓶。他张了张嘴，像是想争辩，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现在能进于向阳这个门的，己经不止一拨人了。职校门口贴的启事，供销社走廊挂的牌子，明明白白写着“正规注册企业”。他要是再摆放映员的架子，连这扇门都进不来。
“……干。”他终于吐出一个字，把酒悄悄拎了回去。
于向阳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新制的考勤卡，写上“李长远”三个字，又在岗位栏填了“勤杂工”。
他把卡推过去：“明天早上六点到，迟到一次扣五毛，旷工一天扣三块。废料间和炉渣桶的位置，刘娇娇会告诉你。”
李长远接过卡，手指有点抖。他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下午两点，于向阳把现有的六个工人召集到裁剪屋中央。他手里拿着考勤本，站的位置正好能看见所有人。
“从今天起，李长远进厂。岗位是勤杂工，负责废料清理、炉渣清运、机器清洁。每日早晚各一次，考勤打卡，记录在册。”
工人们互相看了看，有人没忍住笑了一声。李长远站在人群外侧，低着头，手指抠着考勤卡的边角。
于向阳目光扫过一圈：“过去的事，我不算账。但从今往后，谁手脚不干净，谁在厂里搬弄是非，别怪我不讲情面。布料、线轴、煤块，哪怕是一根针，少了一样，查出来，立刻走人。”
没人接话。空气里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
梁小曼经过门口，手里提着个菜篮子，听见这话，脚步顿了一下，往里看了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李长远抬起头，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他接过刘娇娇递来的扫帚和煤铲，走到废料间门口，开始清理堆在角落的碎布头。
于向阳回到裁剪台前，翻开《损耗登记表》的底稿，用红笔在“废料回收”一栏画了个圈。他需要确保每一寸边角料都有去向记录，尤其是现在。
他站在窗边，看着李长远蹲在地上，一筐一筐往外运废布。动作还算利索，但眼神飘忽，时不时往布堆深处瞄一眼。
第三趟时，李长远停了一下。他从一堆碎布底下抽出一卷没剪开的边角料，约莫两米长，颜色是刚进的藏青斜纹布。他左右看了看，迅速塞进工作服里，继续往外走。
于向阳没动，只是把登记表翻到下一页，笔尖悬在纸上。
几分钟后，李长远回来了。他站在裁剪台前，从怀里掏出那卷布，放在台面上：“这个……刚才清理的时候发现的，没登记，应该是漏了。”
于向阳拿起布，看了看编号印记，又看了看他：“记你一次合规。”
李长远松了口气，转身要走。
“明天开始，废料间上锁。”于向阳说，“钥匙在我这儿。你要清运，提前半小时来拿。”
李长远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天快黑时，于向阳合上培训手稿，在最后一页空白处写了一行小字：“旧人可用，但须常敲打。”
他把笔放下，抬头看向窗外。
李长远蹲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手里夹着一根烟，烟头一明一灭。他没回家，也没走远，就坐在那儿，像在等什么。
于向阳拉开抽屉，把考勤卡收进去，顺手锁了柜子。
烟头在台阶边缘摁灭，碎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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