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的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餐厅。小米粥的热气渐渐散去，在白瓷碗壁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顺着弧度缓缓滑落，像无声的泪。苏晚用勺子轻轻搅动碗底的蛋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的沈知遇。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得格外仔细，侧脸的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有些柔和，却掩不住下颌线紧绷的弧度。那道被孤儿院孩子咬伤的疤痕藏在衬衫袖口下，若隐若现，像个不肯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她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过往。
“不合胃口？”沈知遇突然抬头，目光撞进她来不及收回的视线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放下勺子，指尖在桌沿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还是在想陆时衍？”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低下头，勺柄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没有，”她小声说，声音有些发涩，“只是还不饿。”
她能感觉到沈知遇的目光停留在她头顶，带着审视的意味，却没有再追问。过了片刻，他起身收拾碗筷，动作利落，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瓷碗边缘，指腹泛白。
“我去公司了。”他把碗放进水槽，哗啦啦的水流声掩盖了他语气里的情绪，“下午有个酒会，穿我给你准备的礼服。”
苏晚没应声，首到听见玄关传来关门的声音，才缓缓抬起头。餐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斜斜地铺在地板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她几乎是立刻起身，快步跑上楼梯，推开了阁楼的门。木梯的吱呀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像是在催促，带着一种隐秘的急切。
那个半开的木箱还在原地，黑色皮质日记安静地躺在最底层，绒布的暗纹在光柱里若隐若现。苏晚深吸一口气，再次将它抽出来，指尖触到封面烫金的“遇”字时，仍能感觉到那被反复过的温润。
她翻开上次看到的地方，亲子鉴定报告的边角从夹层里露出来，刺目的“99.99%”像一根针，扎得她眼睛发疼。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继续往下翻阅日记。
字迹渐渐变得潦草，墨水的痕迹也深浅不一，看得出来书写时的情绪波动。大多是关于陆宏远的记录，字里行间的恨意几乎要穿透纸页——
“今天在酒会上见到他了，西装革履，意气风发。他拍着陆时衍的肩膀，说‘我儿子将来一定有大出息’。真好笑，他大概早就忘了，还有一个儿子在孤儿院抢馒头吃。”
“他派人送来一张卡，说‘别再出现在陆家面前’。我把卡扔在了他的车顶上，看着雨水把那些数字泡成模糊的墨迹。他以为钱能抹平一切？包括我妈从三楼跳下去时的惨叫声？”
“陆时衍又拿了设计奖，报纸上全是他的照片。标题写着‘陆氏继承人年少有为’。他们都忘了，我妈当年也是设计系的高材生，若不是为了他，本该有更好的人生。”
苏晚的指尖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割得她心口生疼。她仿佛能看到少年沈知遇站在孤儿院的铁门外，看着陆家的车绝尘而去，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原来他恨陆时衍，不仅仅因为同父异母的血缘，更因为陆时衍拥有的一切——光明正大的身份，父亲的宠爱，顺遂的人生——都是他梦寐以求却永远无法触及的。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指向那个从未正眼看过他的父亲。
日记翻过几页，开始出现更多关于陆时衍的记录，带着一种近乎扭曲的在意：
“陆时衍送了她一条项链，鸽子蛋那么大，俗气又张扬。她好像很喜欢，戴了好几天。也是，谁会拒绝这样的风光呢？不像我，只能在她加班的楼下，默默等她到深夜。”
“他们吵架了，她站在雨里哭，陆时衍的车却没有回头。我想冲过去给她打伞，脚像灌了铅一样沉。我有什么资格？一个连名字都不能被承认的私生子，连给她撑伞都怕玷污了她的白裙子。”
“她终于和陆时衍分手了。我在暴雨里等了她三个小时，看着她像只受伤的小兽，蜷缩在街角。我对她说‘来我这里’，声音抖得像筛糠。我怕她拒绝，更怕她答应——我这样的人，配得上她吗？”
苏晚的眼眶突然就湿了，泪水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她想起那个暴雨夜，沈知遇的黑色宾利亮了三下灯，像暗夜里的灯塔；想起他将她拽进车里时，暖气吹开她湿透的发丝，指尖擦过她冻得发紫的唇；想起他说“陆时衍不要的，我捡”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脆弱。
原来那不是算计，不是掠夺，而是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人，终于抓住了一丝微光的狂喜与惶恐。
她继续往下翻，日记的后半段开始频繁出现她的名字，不再是那个模糊的“?”，而是清晰的“苏晚”——
“苏晚今天做了噩梦，惊醒时眼角还有泪。我递了杯温牛奶给她，她没接，只是看着我。我突然很怕，怕她看穿我面具下的不堪。”
“她随口说喜欢向日葵，明天让管家把院子里的玫瑰全换成向日葵。有点荒唐，可只要她能多笑一笑，荒唐又算什么？”
“陆时衍来敲门了，我把她护在身后。看着他眼底的焦急，我竟然有点得意。苏晚，你看，现在挡在你身前的人是我。”
字迹越来越用力，甚至有几处笔尖划破了纸页，留下深深的刻痕。苏晚的手指抚过那些破损的地方，能感觉到书写时的隐忍与激动，像压抑了太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喷发的出口。
她想起沈知遇为她暖手时的温度，想起他在她生病时笨拙地熬粥，想起他在雷雨夜将她圈在怀里，声音沙哑地说“别想着回去了”。那些被她怀疑过的温柔，原来都是真的，真得像此刻指尖的触感，清晰而滚烫。
日记的最后一页，停留在昨天——
“她知道了孤儿院的事，知道了我就是当年那个小男孩。她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有震惊，有同情，却没有厌恶。苏晚，是不是意味着，我还有机会？”
苏晚合上日记，泪水己经模糊了视线。她靠在冰冷的木箱上，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原来沈知遇藏了这么多心事，那些看似冷漠的外表下，藏着的是怎样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将日记放回原处，仔细盖好箱盖，尽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可心里的波澜却怎么也平息不了，那些字里行间的爱恨嗔痴，像潮水一样反复冲刷着她的神经。
她慢慢走下阁楼，脚步沉重。客厅里空荡荡的，阳光己经移到了沙发上，照在沈知遇常坐的那个角落，留下一块温暖的光斑。
她走过去坐下，指尖触到沙发垫上的褶皱，突然想起昨晚沈知遇就是坐在这里，看她翻找感冒药。他当时的眼神很平静，可日记里却写着“怕她看穿我面具下的不堪”。
原来有些人，越是在意，就越是伪装。用冷漠做铠甲，用疏离做武器，只是为了掩盖内心深处的胆怯与卑微。
苏晚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陆时衍发来的信息，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想约她见一面。她看着那行字，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曾经以为无法割舍的感情，在了解了沈知遇的过往后，突然变得模糊起来。那些争吵，那些矛盾，那些被她视为“爱”的枷锁，和沈知遇经历的痛苦比起来，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放下手机，没有回复。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客厅染上一层温暖的橘色。远处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苏晚知道，沈知遇快回来了。
她站起身，走到衣帽间，打开了那个贴着“礼服”标签的盒子。黑色丝绒长裙静静躺在里面，领口缀着细碎的水晶，在光线下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这是沈知遇为她准备的，就像他为她做的许多事一样，沉默却用心。
苏晚轻轻抚摸着丝滑的面料，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决定。她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想，或许该给这个藏了太多秘密的人，一个机会。
一个被看见，被理解，被好好爱过的机会。
阁楼的门依旧虚掩着，阳光从老虎窗钻进去，照亮了那些漂浮的尘埃。黑色皮质日记躺在木箱底层，像一个终于被读懂的秘密，在时光里安静地等待着。而楼下的客厅里，苏晚正对着镜子，缓缓系上长裙的丝带，镜中的自己，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知道，有些故事，从今天起，该换一种写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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