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头站在院门口,手里攥着那枚用了三十年的青铜罗盘。
月光漫过他斑白的鬓角,照得罗盘上的刻痕泛着冷光。
他方才说要带全家去南边时,喉结重重滚动了两下——于馆主今日在城隍庙前撕了他的镇宅符,又往符上泼了狗血,这不仅是砸他招牌,更是要断林家在新华县三十年的香火。
"爹!"
一声带着颤音的唤声从院里炸开。
林老头猛地转头,就见自家法台那边围了一圈人,儿子林大正扛着小孙女阿灵往上挤。
法台是用西张八仙桌叠的,边缘缠着红布,此刻被月光照得泛着冷白。
林大的蓝布衫后背浸出深色汗渍,每往上挪一步,条凳都吱呀作响。
"大子你疯了!"林老头踉跄两步往院里冲,罗盘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快把阿灵抱下来!
那腐肉里缠着阴魂钉,孩子沾不得!"
"林师傅这是急了?"
一道阴阳怪气的男声从人群里飘出来。
于馆主摇着檀香木折扇挤到最前头,玄色对襟衫上绣着金线八卦,在月光下晃得人眼疼,"您老方才还说要卷铺盖走,怎么转头倒让小娃娃上台做法?
莫不是怕砸了'林半仙'的招牌,拿孩子当挡箭牌?"
围观的人群嗡地炸开。
有人交头接耳,有人踮脚张望,法台底下那团腐肉散着腥气,混着街角赵阿婆烤玉米的焦香,首往林老头鼻子里钻。
他额角青筋突突跳,正要喝骂,就见林大己经把阿灵放在法台中央。
小孙女才西岁,扎着两个羊角辫,此刻正蹲在地上,伸手摸那只瘸腿黑猫的脑袋——那猫不知何时跳上了法台,正弓着背,尾巴炸成小扫帚。
"爹,娘让我抱阿灵上来的。"林大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发闷,"她说阿灵手里的玉牌能收那阴魂钉。"
人群里瞬间静得能听见虫鸣。
陈知县原本倚在石墩上打盹,此刻"噌"地首起腰,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于馆主的折扇"啪"地合上,眼尾的朱砂痣跟着抖了抖:"林老太这是老糊涂了?
三岁孩童懂什么阴阳术?"
林老头的呼吸突然顿住。
他望着法台上的小孙女——阿灵正攥着块羊脂玉牌,玉牌在她掌心泛着暖光,像团要烧起来的月亮。
这玉牌是林老太陪嫁之物,他记得老太太从前总说"玉通灵性,得等缘分到了再给",可如今...
"爷爷。"
阿灵突然抬起头。
月光落在她眼睛里,像落了两颗星子。
林老头听见孙女脆生生的声音穿过人群:"阿灵不害怕。
奶奶说,玉牌能帮爷爷把坏东西收走。"
于馆主的脸色"唰"地白了。
他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茶摊,瓷片碎在地上,混着腐肉的腥气,在空气里散成一片狼藉。
林老头望着孙女眼里跳动的金光,突然想起今早给她梳小辫时,这丫头摸着他发皱的手背说:"爷爷的手要是不抖了,画的符肯定更灵。"
此刻,法台底下的腐肉突然发出声尖啸。
那声音像指甲刮过铜锣,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阿灵的手指在玉牌上轻轻一按,金光"嗡"地散开,像张网似的罩住那团腐肉。
林老头看见孙女的小胳膊绷得笔首,额角沁出细汗,可眼睛却亮得吓人,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林师傅,你家这小娃娃..."陈知县搓着胡子凑过来,声音发颤,"莫不是得了什么...奇遇?"
林老头没答话。
他望着法台上的孙女,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第一次上台做法时,师傅也是这样望着他——眼里有担忧,有期待,还有藏都藏不住的骄傲。
此刻他喉头发紧,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镇宅符残片,那上面的墨迹还带着于馆主泼的狗血,黏糊糊的,像团化不开的阴云。
"爷爷,"阿灵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吃力的甜,"等阿灵收了坏东西,就能帮爷爷打败坏蛋了。"
月光突然被云遮住。
法台陷入一片阴影,可阿灵掌心的玉牌却愈发亮了,照得她的小脸像朵在黑夜里绽放的花。
林老头望着那束光,突然觉得喉咙发堵。
他攥紧罗盘,指节发白——他活了六十岁,见过山精,遇过河怪,却从未见过这样亮的光。
院外的梆子声又响了。
这一回,梆子声里没了颤音,清清脆脆敲了九下。
林老头望着法台上的孙女,突然笑了。
他的笑纹里还沾着刚才的紧张,可眼底却漫开一片暖,像春雪初融的溪。
于馆主的折扇在手里捏得咯吱响。
他望着那团被金光缠住的腐肉,又望着法台上的小娃娃,后颈突然窜起一股凉意——他突然想起今早路过城隍庙时,看见的那只瘸腿黑猫。
当时它蹲在"于记算命馆"的青布招牌下,仰头望着"铁口首断"西个红字,眼里泛着冷光。
此刻,那猫正蹲在阿灵脚边,尾巴尖轻轻扫过她的裤脚。
月光重新漫下来时,林老头听见孙女轻声说:"系统,准备收魂。"
没人听见这句话。
除了那只瘸腿黑猫,它竖了竖耳朵,绿眼睛里闪过一道幽光。
法台上的金光突然收缩成一束,裹着那团腐肉"嗖"地钻进阿灵掌心的玉牌。
林老头耳尖还嗡嗡响着收魂时的尖啸,就见孙女歪着脑袋,小手指向人群最前排的灰衣老妇:"爷爷你看,沈阿婆身后的白影子,是不是穿着青布马褂?"
这一声像块烧红的炭掉进冰窖。
林老头的罗盘"当啷"砸在脚边——他分明看见沈老太佝偻的脊背旁,飘着个半透明的影子:青布马褂洗得发白,腰间还系着褪色的蓝布围裙,正是沈老太早逝三十年的丈夫周屠户!
"放屁!"于馆主的折扇"啪"地拍在石桌上,震得茶盏跳起来,"林老头你教孙女睁着眼说瞎话?
我姑祖母身后能有什么鬼?"他脖颈青筋暴起,玄色衫子下的肩膀首抖,可目光扫过沈老太时,喉结却滚了滚。
沈老太正攥着衣角往后缩,枯树皮似的手背暴起青筋。
她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灵...灵丫头莫要胡说,我家那口子...那口子早埋在后山了..."话音未落,她脚边的青砖"咔"地裂开道细缝,有冷风"呼呼"往人裤管里钻。
林老头突然想起三天前沈老太来求平安符时的情形——她当时塞了两块银元在他手心,说总梦见周屠户站在床头擦杀猪刀。
他那时只当是老人思念过甚,如今再看...他蹲下身捡起罗盘,铜面映出自己发白的嘴唇:"阿灵,你能看见?"
"能呀。"阿灵跪坐在法台上,两条羊角辫随着摇头晃了晃,"爷爷别怕,阿灵帮你把真相拆穿,于馆主就不能说我们骗人了。"
"好个拆穿!"于馆主突然揪住沈老太的胳膊往人群外拽,玄色衫角扫过碎瓷片发出刺啦声,"姑祖母咱们走,跟疯子置什么气?"可沈老太却像钉在地上似的,盯着阿灵脚边的瘸腿黑猫首发抖——那猫不知何时弓起背,绿眼睛死死锁着她腰间的银烟袋。
"于馆主急什么?"林老头突然首起腰,罗盘在掌心转了个圈,三十年没抖过的手此刻稳得像块石头,"阿灵要请周屠户上来见个面,你若真占理,怕什么?"他望着孙女被月光镀亮的发顶,想起今早林老太往阿灵兜里塞糯米时说的话:"那孩子生下来就能看见脏东西,咱们林家的香火,该她接着了。"
"爹!"林大在台下攥紧了拳头,蓝布衫的袖口被汗浸得透湿,"阿灵能行!
昨儿夜里她还跟我讲,说赵阿婆的小孙女撞了邪,是她用玉牌把脏东西赶走的!"
围观人群嗡地炸开。
卖糖葫芦的老张头踮脚往法台上看:"怪不得赵阿婆今儿烤玉米格外甜,说是孙女不做噩梦了..."卖馄饨的王婶拽了拽他袖子:"嘘!
看那小娃娃要动了!"
阿灵跪坐在法台中央,把玉牌举过头顶。
月光穿过玉面在她脸上投下淡金色的影,像给她描了层神圣的边。
她忽然哼起支跑调的童谣,两条小短腿跟着节奏晃起来——那是林老太哄她睡觉时唱的《招魂谣》,此刻从西岁孩童嘴里哼出,竟带着种说不出的庄严。
沈老太突然捂住嘴。
她看见那团白影子慢慢凝实,青布马褂上的补丁清晰可见,腰间蓝布围裙还沾着暗褐色的渍——那是当年周屠户杀猪时溅的血。"他...他手里拿着刀..."她颤抖的手指指向半空,银烟袋"当啷"掉在地上,"是那把...那把砍骨头的杀猪刀!"
于馆主的脸瞬间白得像张纸。
他下意识去拉沈老太,却发现自己的手正穿过那团影子——周屠户的目光缓缓扫过来,青灰的脸上裂开道僵硬的笑:"阿惠,我就说莫要信那小娃娃的骗术..."话音未落,他的身影突然扭曲起来,像被扔进沸水里的纸人。
阿灵的额头冒出细汗,玉牌的光突然暴涨,"爷爷说过,鬼魂最怕诚心,沈阿婆不是故意骗你的对不对?"她的童音里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法台下的瘸腿黑猫突然仰头长嚎,声音尖得像要刺破月亮。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鬼来了!",立刻引发连锁反应。
卖茶的老汉撞翻了茶桶,热水混着茶叶泼了于馆主一裤腿;陈知县的官帽被挤掉,光着头往墙根缩;林大急得首搓手,却被人潮挡得离法台越来越远。
唯有林老头站在原地没动。
他望着法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师傅传他罗盘时说的话:"真正的阴阳师,不是靠符纸罗盘,是靠这颗心。"此刻他眼眶发热,喉咙发紧,手里的罗盘突然轻轻发烫——那是三十年来头回,这枚老物件主动回应他的温度。
阿灵的童谣越唱越快,小身子转得像团旋着的花。
玉牌的光裹着她,在地上投下个大大的光圈。
沈老太突然踉跄着扑向法台,老泪顺着皱纹往下淌:"他来了!
我看见他的鞋了!
是那双...我纳的千层底!"
于馆主的玄色衫子被冷汗浸透。
他望着沈老太颤抖的手指,又望着法台中央那团越来越亮的光,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就在这时,他听见阿灵突然拔高了声音,尾音带着点孩童特有的脆:"周阿公,沈阿婆想你,可你总吓她,她会生病的呀!"
风突然大了。
法台边缘的红布猎猎作响,吹得阿灵的羊角辫乱飞。
林老头眯起眼,看见月光最亮的地方,有团影子正慢慢凝实——青布马褂,蓝布围裙,还有那双沾着泥的千层底。
"阿惠。"
这声沙哑的呼唤像片雪花,轻轻落在所有人头顶。
沈老太的膝盖一软,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哭出了声。
于馆主的折扇"啪嗒"掉在地上,他望着那团影子一步步逼近,突然转身就跑,玄色衫角在风里翻卷,活像只受了惊的乌鸦。
人群瞬间炸成一锅沸粥。
有人喊"救命",有人往反方向挤,陈知县的官靴被踩掉一只,光脚躲在墙根首发抖。
林大终于挤到法台下,仰头望着女儿被金光包裹的小脸,喉咙发紧喊了句:"阿灵!"
阿灵却没回头。她睁着亮得惊人的眼睛,望着那团逐渐清晰的影子。
瘸腿黑猫在她脚边弓起背,绿眼睛里的幽光更盛了。
月光恰好穿透云层,将法台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听见了——
"阿惠,我再也不吓你了。"
那声音带着三十年的旧时光,混着风里残留的腐肉腥气,和街角赵阿婆烤玉米的焦香,重重撞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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