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天的阴雨让纺织厂的棉包受潮发霉。静姝蹲在仓库里,手指捻着一缕霉变的棉纱,眉头紧锁。自从程家切断原料供应,这是最后一批可用的棉花了。
"厂长,东区又退单了。"阿翠拿着退货单走进来,裤腿上沾满染料,"说我们延期交货..."
静姝拍拍手上的棉絮:"告诉工人们,今天提前收工。"她看了看窗外的雨幕,"我去趟十六铺,找找棉纱货源。"
"那种地方您不能去!"阿翠瞪大眼睛,"全是地痞流氓,上次老周去买煤,差点被扒掉裤子!"
静姝从抽屉里取出手枪,熟练地检查弹匣:"所以我带这个。"
十六铺码头即使在雨天也人声鼎沸。苦力们赤膊扛着货箱在湿滑的甲板上穿梭,小贩吆喝着兜售劣质烟酒,几个涂脂抹粉的流莺在货堆后向水手抛媚眼。静姝裹紧雨衣,小心避开地上的污水坑。
"上等印度棉纱!最后十包!"一个缺了门牙的贩子在高喊。
静姝上前查看,棉纱质量确实不错,但价格是平时的三倍。"太贵了。"她摇头,"我是阮氏纺织厂的..."
贩子脸色一变,立刻收起笑脸:"不做阮氏的生意!程家发了话,谁敢卖棉纱给你,就别想在码头混了。"
静姝连问了几家,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最后有个好心的老头悄悄告诉她:"姑娘,去法租界找杜邦先生试试,他刚到了一船埃及长绒棉。"
"杜邦?"静姝没听过这个名字。
"法国商人,专做稀奇古怪的买卖。"老头神秘地眨眨眼,"就住在霞飞路那座白楼里。"
雨越下越大。静姝站在霞飞路一栋殖民地风格的白楼前,犹豫着是否要按门铃。这座宅邸有着精致的铸铁阳台和彩色玻璃窗,与周围建筑格格不入。
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燕尾服的老管家微微鞠躬:"阮小姐,杜邦先生正在等您。"
静姝浑身紧绷:"他怎么知道我要来?"
管家笑而不答,领她穿过摆满古董的客厅。落地窗前,一个高瘦的男人正背对他们调试留声机。爵士乐响起,他转过身来——这是个约莫西十岁的法国人,浅灰色眼睛,左脸颊有道细长的伤疤,金发梳得一丝不苟。
"阮小姐,久仰大名。"他操着带口音的中文,行了个夸张的鞠躬礼,"我是雅克·杜邦。"
静姝没有握他伸来的手:"杜邦先生怎么预知我会来?"
杜邦微笑,从银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我不仅知道您会来,还知道您需要..."他故意拖长音调,"...五百公斤上等棉纱,三十桶德国染料,以及..."他压低声音,"...防身的武器。"
静姝的手悄悄移向腰间手枪:"你是谁?"
"商人,纯粹的商人。"杜邦划燃火柴,火光映出他手腕内侧的一串数字——像是烙铁烙上去的。"我听说阮氏有种特殊布料,防水防火?军方很感兴趣。"
"不卖。"静姝转身要走。
"等等。"杜邦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推过来,"您先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座集中营,铁丝网后挤满瘦骨嶙峋的囚犯。静姝认出了年轻时的杜邦,站在囚犯中间,手腕上己经烙着那个编号。
"1933年,达豪集中营。"杜邦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因为帮助犹太人逃跑。现在,您还认为我只是个普通商人吗?"
静姝重新打量这个法国人。他表面光鲜,眼神却像匹受过伤的狼。"你想要什么?"
"合作。"杜邦倒了两杯白兰地,"我提供原料和销路,您生产防水布料。利润三七分,您七。"
"销路指哪里?"
"世界各地...需要抵抗法西斯的地方。"杜邦啜饮着酒水,"包括您中国的抗日根据地。"
静姝心跳加速。这意味着宋书铭所在的地方..."你有多少棉纱?"
"足够阮氏运转半年。"杜邦微笑,"还有这个..."他打开一个皮箱,里面是六把崭新的毛瑟手枪和几盒子弹,"见面礼。"
静姝没有碰那些武器:"为什么帮我?"
"我恨纳粹,恨一切法西斯。"杜邦的眼神变得锐利,"日本人在亚洲的暴行不输德国。而且..."他忽然笑了,"我看过程远之那蠢货的照片,全世界都该有人教训他。"
黄昏时分,静姝带着杜邦给的样品棉纱回到工厂。老周看到原料,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厂长,这下有救了!"
"先别声张。"静姝低声嘱咐,"把这些存在小仓库,别让李麻子那帮人知道。"
夜深了,静姝还在办公室核对账目。自从宋书铭离开,她每晚都用工作麻痹自己。翻到上个月的支出表时,她突然发现异常——二十桶染料的去向记录模糊不清,而实际库存少了近半。
"有人做假账..."静姝喃喃自语。她正要深入核查,电灯突然灭了,整个工厂陷入漆黑。
静姝立刻拔出手枪,屏息倾听。走廊上有极轻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她轻轻拉开抽屉,摸到手电筒和宋书铭留下的怀表——这己经成为她的护身符。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静姝贴着墙移动,突然听到"咔嗒"一声——是手枪上膛的声音!她迅速蹲下,几乎同时,三发子弹穿透木门,打在对面墙上。
静姝对准门缝连开两枪,外面传来惨叫和慌乱的脚步声。等她追出去时,袭击者己经不见踪影,只留下地上一滩血迹和...一个阮氏工厂的工牌。
静姝捡起工牌,上面沾血的名字让她倒吸一口冷气:李麻子。
回到反锁的办公室,静姝双手发抖地打开怀表。照片上的少女笑容灿烂,与此刻满手鲜血的她形成鲜明对比。她机械地着表盘,突然发现边缘有个几乎不可见的小凸起。
轻轻一按,表盘弹开,露出藏在下面的微型胶卷。
"这是什么..."静姝对着灯查看胶卷,隐约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小点。宋书铭从未提起这个,是忘了,还是...故意留下的?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贴在墙上的工厂平面图。静姝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场远比想象复杂的战争中。程家、日本人、地下党,现在又多了个身份成谜的法国人...
次日清晨,阿翠慌慌张张跑来报告:"厂长,李麻子昨晚被人捅死了!在赌场后巷..."
静姝握紧怀表。杀人灭口?还是内讧?无论如何,工厂里的眼线肯定不止李麻子一个。
杜邦的棉纱准时送达,还附赠一箱武器。静姝将它们藏在父亲留下的秘密仓库里,只取了部分维持生产。工人们看到新原料,士气大振,车间又响起了久违的轰鸣声。
下午,杜邦亲自来访。他穿着考究的三件套西装,像个真正的商人一样参观了车间,对阮氏的技术赞不绝口。
"阮小姐,考虑过我的提议吗?"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杜邦首奔主题,"第一批订单,五百码防水布,用来制作军用药包。"
静姝给他倒了杯茶:"价格?"
"市场价三倍。"杜邦从皮箱里取出一张图纸,"按这个规格做,缝合处要特别处理。"
静姝扫了一眼,发现是种特殊背包的设计图,明显用于空投物资。"交货地点?"
"我会安排。"杜邦突然压低声音,"听说昨晚有人袭击您?"
静姝挑眉:"消息真灵通。"
"在上海,信息就是生命。"杜邦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字条,"这是法租界安全屋的地址,钥匙在花盆底下。如果有危险..."
"谢谢,但我有自己的安全屋。"
杜邦不以为意:"还有个消息...程家正在和日本人谈一笔大买卖,用军火换阮氏专利。"
静姝冷笑:"他们拿不到专利。"
"别低估敌人的卑鄙。"杜邦的表情异常严肃,"我的人说,他们准备绑架你大哥,逼你就范。"
静姝心头一紧。阮景明虽然背叛家族,但终究是血亲..."消息可靠?"
"百分之八十。"杜邦站起身,"阮小姐,时代变了。这不是商战,是战争。有时候我们必须...灵活应变。"
他留下一个信封,里面是张瑞士银行的本票,数额足够买下半个阮氏工厂。
静姝独自坐在暮色中的办公室里,手指轻抚着怀表。胶卷里的秘密,杜邦的提议,程家的阴谋...所有线索纠缠在一起,像一团乱麻。父亲曾教导她"诚信为本",但现在,她必须学会在灰色地带生存。
窗外,最后一缕阳光照在车间的玻璃天窗上,折射出七彩光芒。静姝突然想起宋书铭说过的话:"有些信念,值得为之打破规则。"
她打开保险箱,取出父亲留下的专利配方,轻轻着泛黄的纸张。这不仅是阮家的传家宝,更可能是千万战士的救命稻草。
"父亲,原谅我。"静姝轻声说,将配方副本和杜邦的图纸一起锁进抽屉。明天,她将踏出那一步——从一个守业者,变成革命供应链上的一环。
夜色渐深,静姝点亮油灯,开始设计新的生产流程。手提包里的手枪静静躺着,而桌上,怀表的滴答声像是远方战场的鼓点,催促着她做出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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