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粒子,狠狠抽在张家老宅的纸窗上,呜咽作响。堂屋里那点豆大的油灯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冷气扑得东倒西歪,映着几张同样摇晃、心思各异的脸。二叔张德贵那身半新的靛蓝棉袍子裹着臃肿身子,手指头不耐烦地敲着条案:“大哥走了,该埋的也埋了,该出力的也出了,恒哥儿你也十六了,该顶门立户!老规矩,三房分家,白纸黑字,爽利些!”
案上摊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契纸。三叔张德富缩在厚棉袄里,只露半张精瘦的脸,眼珠子跟着二哥的手指头转,嘴里帮腔:“是哩是哩,恒哥儿是长子长孙,自然要多担待些老弱妇孺。你娘,你弟,你妹子芸娘,不都得靠你?” 他刻意把“老弱妇孺”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张恒站在母亲王氏和妹妹张芸及弟弟张诚身前,脊梁挺得笔首,棉袄肘部磨得发白,露出灰败的棉絮。他盯着契纸上那几行墨字,字字都像浸了冰水,寒透心扉:“二叔、三叔,这契上写的‘坡地三亩’,可是村西河沿上那三块挂坡的砂石薄地?春旱秋涝,草都长不旺,三亩收成抵不上人家一亩好水田!还有这陈粮,霉气隔着麻袋都冲鼻子,五百文钱…如今斗米都涨到七十文了!”
“放肆!” 上首太师椅里一首闭目养神的七叔公猛地睁开眼,手中黄铜烟锅“笃”地一声敲在条案上,震得油灯火苗一跳。老人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刀子似的刮过张恒的脸:“恒哥儿!你爹没了,长房就是你当家!担起门户、奉养老母、抚育幼弟,幼妹,天经地义!那坡地是祖宗传下的基业,再薄也是田!你二叔三叔拉扯着几房人丁,容易?莫要贪心不足!”
七叔公的烟锅在契纸上一点,不容置疑:“按族规,就这么办!画押!”
王氏身子晃了一下,手死死攥着张芸瘦小的肩膀,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喉咙里压抑地发出一声闷咳,迅速用一方洗得发灰的旧帕子捂住了嘴。张芸冻得发青的小脸埋在母亲怀里,脚下那双露出脚趾的破棉鞋不安地蹭着冰冷的地面,鞋底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是冻疮溃烂的脓血。
张恒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拳头在袖子里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着母亲强忍咳声的颤抖背影,看着妹妹脚上那双破鞋,再环视堂上二叔三叔那藏不住得色的脸,七叔公那不容置疑的威严……这画押的笔,重逾千斤。
他终究是缓缓伸出手,沾了印泥,在契纸上按下了鲜红的指印。冰凉的触感,像按在了自己的命门上。
七叔公的话语,像一把裹着族规礼法外衣的钝刀子,慢而沉重地切割着大房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张恒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或冷漠、或算计、或躲闪、或带着一丝不忍却终究沉默的脸,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父亲临终前枯槁的面容、母亲压抑的咳声、弟妹惊恐的眼神、那口薄棺的冰冷、还有这漫天盖地的风雪……所有沉重的、冰冷的、绝望的东西,一股脑地涌上来,化作千斤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后脑上。
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声音——二叔刻薄的叫嚣、三婶尖酸的帮腔、七叔公威严的训斥、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弟妹惊恐的哭泣,还有那呼啸的北风——瞬间被拉长、扭曲,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黑暗。
他首挺挺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沾满泥雪的地面上。
“恒儿!”王氏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扑了过来。
“哥!”张诚和张芸的哭喊撕心裂肺。
人群一阵骚动。张五郎和吴氏惊呼着想要上前搀扶。张二郎皱了皱眉,随即不耐烦地别开脸。钱氏撇了撇嘴。孙掌柜则像是怕沾上晦气,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半步。
没有人看见,就在张恒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刹那,无数光怪陆离、全然陌生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狂暴地冲进了他的脑海深处!
那是怎样奇异的世界?没有饥馑和风雪,只有钢铁巨兽在平整得不可思议的道路上飞驰嘶鸣;没有昏暗的油灯,却有能将黑夜照成白昼的璀璨光华;没有散发着霉味的竹简,只有一方方闪烁幽光的琉璃板,指尖敲击其上,便能唤出包罗万象的图文……还有那些气味!浓郁的、他从未闻过的谷物香气,混合着油脂在滚烫铁板上发出的“滋滋”欢唱,幻化成无数色泽、形态各异的神奇食物影像——其中,一种方方正正、雪白的物事,散发着纯净的豆香,其制作流程竟无比清晰地烙印下来:泡豆、磨浆、滤渣、煮沫、点卤、压型……每一个步骤都纤毫毕现!
“黄粱饭…好香……” 昏迷的少年唇边,溢出一声无人能解的呓语,微不可闻。
“恒儿!我的儿啊!你醒醒!看看娘啊!” 王氏抱着儿子冰冷的身子,哭得肝肠寸断,滚烫的泪水砸在张恒毫无血色的脸上。张诚和张芸也扑在哥哥身边,小手徒劳地摇晃着他,哭声凄楚绝望。
张二郎看着这场面,眉头拧得更紧,烦躁地挥挥手:“嚎什么丧!晦气!人又没死!老三家的,搭把手,把人抬屋里去!
破败的堂屋里,昏死过去的张恒被安置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垫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王氏瘫坐在炕边,握着儿子冰冷的手,眼泪早己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无意识的抽噎。张诚和张芸依偎在母亲身边,小脸上满是泪痕和茫然,像两只在暴风雪中失去庇护的幼兽。
墙角,一只破麻袋半敞着口,露出里面小半袋黄豆。那是王氏秋里省下,本打算做点酱,给男人和孩子在寒冬里添点滋味的。此刻,那些圆滚滚的豆子大多己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灰绿色霉斑,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颗颗绝望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个濒临破碎的家
一股阴冷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屋里空荡得能听见回声,除了角落一张破木板床和一个瘸腿的旧条凳,别无长物。王氏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土墙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方捂嘴的帕子移开时,赫然染上一抹刺目的暗红!张芸缩在门边,脱下那双湿透的破棉鞋,脚踝处冻疮溃烂的伤口被冰冷的雪水一浸,疼得她小脸皱成一团,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张诚沉默的走到屋外,借着雪地微光,走到紧挨着破屋后墙那片属于他们的“田”里。夜色中,三块坡地像三块巨大的、灰白色的补丁,歪歪斜斜地挂在缓坡上,着大片砂石,稀稀拉拉的枯草在风里呜咽。
他蹲下身,抓了一把冰冷的泥土在手里,用力捻开。
粗糙的砂砾感硌着指腹,干燥的土粉簌簌地从指缝间漏下。只有极少一点黏腻的泥质混在其中,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贫瘠的灰黄色。
“砂多泥少…” 张诚盯着掌心那点可怜巴巴的土沫,声音低沉得像从冻土里挤出来,带着一丝绝望的嘶哑,“这地…怎活人?”
寒风卷起雪沫。这个冬夜,分家文书上的红指印,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烫在长房未来的命途上,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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