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码头的喧嚣被一种沉甸甸的期待取代。几辆沉重的牛车，车轮深深陷入夯土路，在数十名精壮伙计和工匠屏息的注视下，缓缓驶入恒通总坊新辟出的“重器场”。车上用厚实油布紧裹的轮廓，正是张恒耗费心血、几经波折才从京师皇庄运回的宝贝——那台笨重的立式镗床和几架结构精密的木工车床。
“小心！轻放！”王木匠沙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指挥着众人用粗壮的圆木做滚杠，配合撬棍和麻绳，将第一台木工车床卸下。沉重的底座砸在临时铺就的厚木板上，发出闷响，激起一片尘土。
油布掀开，木料特有的微甜气息混杂着长途跋涉沾染的尘土扑面而来。车床的主体由粗壮的硬木构成，榫卯咬合紧密，结构稳固，床身上还残留着使用过的痕迹——深浅不一的刀痕，浸入木纹的机油污渍。巨大的手轮，粗壮的丝杠，无不显示着它设计之初便是为了应付重活。然而，它需要动力。持续、稳定、强大的动力。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王木匠粗糙的手指划过车床光滑的导轨，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如同老饕见到了珍馐，“这床身，这丝杠的精度，比咱们原先那些强太多了！若是能动起来……”他激动地看向张恒，后半句话不言而喻。
张恒的目光却落在更深处那台被油布紧裹的钢铁巨兽上——立式镗床。它更庞大，更沉重，结构也更为复杂粗犷，巨大的铸铁基座透着一股沉默的力量感。他亲自上前，和王木匠合力解开绳索。当油布彻底滑落，那冰冷、黝黑、带着原始工业美感的钢铁身躯暴露在清河午后的阳光下时，整个重器场都安静了一瞬。这台镗床，是点燃星火的关键！
“东西是好东西，”张恒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环视着在场所有翘首以盼的工匠、伙计，以及被这巨大机械吸引而远远围观的村民，“可要让它们转起来，光靠人力摇，或者牛马拖拽，杯水车薪！我们需要更稳定、更持久、更强大的力量！”
他走到重器场边缘，指向不远处清河支流那湍急奔腾的河水。水流撞击着岸边的岩石，发出哗哗的轰鸣，卷起白色的浪花，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动能。
“看见那水了吗？”张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鼓动人心的力量，“那是老天爷白给的力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谁能想出法子，把这奔流的水力，变成驱动这些机器的力量——”他猛地转身，指向身后沉默的镗床和车床，斩钉截铁地宣布：
“我张恒，赏银五十两！”
“五十两？！”
这三个字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爷！五十两！”
“够买十亩好地，盖三间大瓦房了！”
“三年！不，五年都吃不完啊！”一个满脸沟壑的老农掰着粗糙的手指，声音都变了调。
“娘！五十两！够咱家吃多少年肉啊！”一个半大小子激动地扯着母亲的衣角，被妇人一把捂住了嘴，但妇人自己的眼睛也瞪得溜圆，呼吸急促起来。
五十两白银，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而言，意味着整整三年衣食无忧的底气！是足以改变底层人命运的巨款！重器场内外，所有目光都变得滚烫，贪婪、激动、苦思冥想，无数念头在人们心中翻腾，视线在那奔腾的河水和沉默的机器之间疯狂逡巡。
悬赏令被张旺财用红纸大字誊抄，醒目地张贴在重器场入口的木告示牌上。那“五十两”三个字，仿佛带着魔力，吸引着一波又一波的人前来围观、议论。有人比划着说要造大水车，有人琢磨着用绳子牵引，各种奇思妙想、异想天开的主意层出不穷，却都被王木匠和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工匠摇头否定——要么太笨重无法传递到机器，要么效率低下得不偿失。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和嘈杂的议论中一天天过去。重器场内，巨大的镗床和车床依旧沉默地矗立着，如同等待唤醒的巨兽。
第西天晌午，阳光灼热。重器场内依旧人头攒动，但议论声己不如前几日热烈，不少人脸上露出失望和疲惫。就在这沉闷的气氛中，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挤到了人群最前面。是赵铁头，清河两岸最有名的老河工，一辈子跟水打交道，皮肤黝黑粗糙如同老树皮，一双大手骨节粗大变形，那是常年与竹索、木桩、石头搏斗留下的印记。
他没有看那些激动议论的人，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告示牌上“五十两”几个红字，看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胸膛剧烈起伏。然后，他猛地转身，拨开人群，作者“冉冉升起新星”推荐阅读《寒门粮战》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径首走到张恒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噗通”一声，首挺挺地跪在了夯实的黄土地上，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张东家！”赵铁头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小老儿赵铁头，斗胆……献个法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不起眼的老河工身上。张恒连忙上前一步，双手用力将他搀扶起来：“赵老伯请起！有话但说无妨！”
赵铁头借着张恒的力道站起身，喘了口气，指着奔腾的河水，又指向那巨大的立式镗床：“东家要借水的力气！小老儿在水上讨了一辈子饭，别的不会，就懂水！咱们造水车！不是平躺着磨面的那种，是竖着插在水里的！像……像筒车那样立着！”
“筒车？”王木匠眼睛一亮。
“对！筒车！”赵铁头找到了熟悉的领域，话语也流畅起来，他蹲下身，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飞快地画了起来，“东家请看！在急水处，深打木桩，立起大水轮！水流冲板叶，水轮就转！轴要粗，要用上好的铁力木，不怕水泡虫蛀！水轮轴上，装一个大木轮，就像磨盘那么大！”他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大圆。
“然后呢？”张恒蹲在他身边，目光紧盯着地上的草图。
“然后，在机器这边，也装一个木轮！”赵铁头在代表机器的地方又画了个小一些的圆，“两个轮子之间，用结实的硬木‘齿牙’咬合！就像……”他卡壳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猛地指向不远处一个废弃的旧石磨，“就像磨盘上下咬合的齿槽！不过要做得更密实！水轮轴上的大轮子转一圈，带动小轮子，小轮子再连着机器的轴！大轮慢，小轮快！水的力气，就这么传过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代表大轮和小轮之间画上互相交错的线条，模拟齿轮啮合。虽然粗糙，但原理清晰可见——立式水轮（动力源） → 大齿轮（增速/传递） → 小齿轮（增速/传递） → 机床主轴（做功）！
“硬木齿牙咬合……传递力量……大小轮转速不同……”王木匠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越来越亮，猛地一拍大腿，“妙啊！老赵头！你这法子，可行！这‘齿牙轮’咬合传动，古书上提过，用在指南车、记里鼓车上！咱们把它用在引水驱机上！可行！绝对可行！”
张恒盯着地上那简陋却充满智慧的草图，心中豁然开朗。赵铁头的方案，完美契合了《天工开物》中水转筒车和齿轮传动的原理，质朴而高效！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好！赵老伯，这法子好！五十两赏银，归你了！”
“轰！”人群再次炸开！羡慕、惊叹、难以置信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赵铁头身上。赵铁头整个人都懵了，嘴唇哆嗦着，黝黑的脸膛因为激动而涨得发紫，只是反复念叨着：“成了？真的成了？五十两……五十两……”他猛地又跪了下去，这次是朝着张恒和奔腾的河水方向，老泪纵横：“谢东家！谢东家！我老赵家……有活路了！”
“起来！赵老伯，这是你应得的！”张恒再次将他扶起，转向同样激动的王木匠和一众核心工匠，“王师傅！立刻依赵老伯之法，绘制详细图样！水轮选址就定在支流拐弯的急水处！木料、铁力木轴心、硬木齿轮所需材料，立刻备齐！”
“东家放心！”王木匠声音洪亮，眼中燃烧着斗志，“这水轮基座要打在河床岩石上才牢靠，得深夯！我亲自带人去！”
重器场瞬间沸腾起来。工匠们如同上紧了发条，测量、绘图、搬运木料、打造工具，吆喝声此起彼伏。赵铁头被众人簇拥着，成了临时的“水轮总工”，指点着水轮的大小、板叶的角度、齿轮的齿数。巨大的铁力木原材被滚杠运到河边，粗粝的锯木声和沉重的敲击声取代了之前的喧嚣议论。
张恒站在岸边，看着脚下被选定为水轮基址的河床，水流湍急，冲击着的岩石。王木匠正指挥着十几个壮汉，喊着号子，将沉重的木夯高高举起，再狠狠砸下，夯击着打入河床的木桩。每一次沉重的夯击，都让大地微微震颤，也仿佛砸在张恒的心头。
这是力量的起点。水轮深植于河床，汲取奔涌之力。而工坊的根基，也将随着这轰鸣的夯击声，深深扎入这片土地。只是，那湍急的水流之下，似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下游不远处，一片肥沃的滩田隐约可见，那是属于李财主的产业。深夯基座，改变水流，这水轮带来的力量，恐怕也会搅动某些人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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