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器场边缘,一道新起的厚实土墙将一片区域严密地圈了起来,入口处竖着一块新制的木牌,上书两个遒劲的大字——“澄明”。这里与旁边焦烟升腾、热火朝天的焦炭坊截然不同,气氛沉凝得近乎压抑。巨大的土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大部分好奇的目光,只有少数被王木匠精挑细选出来的工匠,穿着特制的厚布围裙,神色紧张而专注地忙碌着。
场子中央,几座形制特殊的坩埚窑如同沉默的巨兽蹲伏着。这些窑炉比烧瓷的窑小,比化铁的炉深,内壁是用最纯净的耐火黏土反复捶打、精心涂抹而成,光滑得几乎能照出人影。此刻,窑炉内焦炭燃烧的蓝白色火焰正透过预留的观察孔,无声地舔舐着空气,将窑口附近的景物都烤得微微扭曲。
张恒站在最大的一座窑炉旁,脸色沉静,目光紧盯着观察孔内那灼目的光芒。王木匠站在他身侧,花白的胡须被热浪烤得微微卷曲,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张铁锤则带着几个学徒,小心翼翼地守在一旁,他们面前摆放着几堆精心处理过的原料:洁白如雪的纯净石英砂(这是耗费大量人力反复淘洗、沉淀所得),还有一堆颜色深浅不一、研磨得极其细腻的粉末——那是用草木灰浸泡、过滤、蒸干后得到的碳酸钾粉末,散发着淡淡的碱涩气息。
“东家,料备好了。”张铁锤的声音有些干涩。
“按方子,第一炉。”张恒的声音平静无波。
张铁锤深吸一口气,亲自上前。他用特制的长柄铁勺,将称量好的石英砂与草木灰粉末按照张恒反复推演的比例混合均匀,然后极其小心地倒入一个早己在窑内预热得通红的特制黏土坩埚中。坩埚不大,仅能容纳几十斤物料。
“封炉!加温!”王木匠沉声喝道。
窑门被厚重的耐火砖封死,只留下细小的通风孔和观察孔。风箱被几个壮汉奋力拉动,发出沉闷的“呼啦”声。蓝白色的火焰骤然猛烈,透过观察孔看去,坩埚内的混合物在恐怖的高温下迅速变得通红,石英砂坚硬的棱角开始模糊、软化。草木灰粉末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发了剧烈的反应,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原本固体的混合物开始变得粘稠,表面鼓起细密的气泡。
时间在灼热和期待中流逝。窑内的温度被张恒要求保持在一个惊人的高度,风箱手们汗流浃背,手臂酸痛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时辰到!熄火!缓冷!”王木匠盯着一个特制的计时沙漏,沙漏最后一粒沙落下时,立刻下令。
风箱停止,窑门被小心地撬开一条缝隙,让灼热的气流缓缓泄出。窑内的温度在刻意控制下缓慢下降。又等了漫长的一夜,窑体温度终于降到可以靠近。
“开窑!取埚!”王木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灼热的坩埚被特制的长柄铁钩夹出,放置在提前准备好的厚铁板上。坩埚内,不再是松散的砂粉,而是凝结成一整块暗绿色的、半透明状的固体!它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劣质翡翠,内部充满了浑浊的气泡和未熔尽的砂砾杂质,光线只能勉强透过薄处,显得污浊不堪。
“成了?”一个年轻的瓷匠学徒满怀希望地问。
王木匠没说话,脸色却沉了下来。他拿起一根铁钎,小心翼翼地敲击坩埚边缘。
“当啷!”一声脆响。那块暗绿色的“玻璃”应声而裂,断口参差不齐,布满砂眼和气孔,如同劣质的土陶。王木匠捡起一块碎片,对着阳光看去,碎片浑浊不堪,内部充满了絮状的杂质和气泡,毫无透光性可言。
“浑浊不堪!脆弱如土!”王木匠将碎片重重摔在地上,碎片瞬间西分五裂,他眼中满是失望和焦躁,“草木灰降了熔点,是熔了!可这……这算什么东西?!废物!”
第一次尝试,惨败。澄明场内弥漫着沮丧的气息。石英砂的纯度?草木灰的比例?窑火的温度?冷却的速度?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错。
“清理坩埚。”张恒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眼前的失败只是预料之中,“第二炉。草木灰比例减一成,加硝石粉。”
“硝石?”王木匠一愣。硝石(硝酸钾)这东西,他知道是火药和炼丹的原料,性烈。
“对,硝石。研磨要细。”张恒点头。硝石在高温下能分解出氧气,有助于氧化杂质,提高玻璃的澄清度和亮度。
第二炉的原料很快备好,加入了少量研磨极细的硝石粉末。同样的流程,封炉,加温,熔炼,缓冷。
这一次,当坩埚取出时,工匠们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坩埚内的物质不再是暗绿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淡黄绿色,透明度比第一炉好了不少!虽然内部仍有气泡,但数量明显减少,整体看起来清亮了许多!
“成了!这次成了!”张铁锤激动地喊道。
王木匠也面露喜色,小心翼翼地用铁钎撬动。这一次,整块玻璃与坩埚分离得比较顺利。他取出一块巴掌大的、淡黄绿色的玻璃片,对着阳光看去。光线透过玻璃,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寒门粮战》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虽然带着淡淡的黄绿色,但己能清晰地看到另一侧的景物!气泡虽然还有,但细小了许多。
“透亮了!东家!透亮了!”王木匠的声音带着激动,将玻璃片递给张恒。
张恒接过,入手温热。玻璃片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透光性确实大大提升。然而,他眉头微蹙,用手指捏住玻璃片的两端,轻轻用力一掰——
“啪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碎的声响!那块看似清亮的玻璃片,竟如同薄冰般,轻而易举地从中断裂!断口锋利,没有丝毫韧性!
“这……”王木匠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
张恒看着手中锋利的断片,沉声道:“硝石提亮了,气泡少了,但……太脆了。冷热稍变,怕是就要炸裂。”他想起后世玻璃的膨胀系数问题,硝石的加入似乎加剧了这种脆性。
第二炉,澄清度有突破,但脆性致命。依旧是失败。
澄明场的气氛降到了冰点。连续两炉,耗费大量珍贵原料和人力,换来的只是两堆废物。失望和疲惫写在每个人的脸上。那些报废的、沾满凝固玻璃液的黏土坩埚碎片被随意丢弃在角落,如同失败的墓碑。
“清理!第三炉!”张恒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草木灰比例复原第一炉,硝石减半。再加……铅矿粉!”
“铅矿?”王木匠和张铁锤都愣住了。铅,这东西有毒,而且沉重,通常是用来做丹铅、做锡箔的,加到琉璃里?
“对!白铅矿粉,研磨要极细!”张恒的语气斩钉截铁。氧化铅能显著降低玻璃的熔点和黏度,提高折射率让玻璃更“亮”,更重要的是,它能改善玻璃的韧性,使其不易脆裂!
铅矿粉很快被取来,是附近一个废弃小矿坑里采来的,颜色灰白,带着金属光泽。它被小心翼翼地按比例混入了第三炉的石英砂、草木灰和少量硝石中。
第三炉的熔炼开始了。气氛比前两次更加凝重。风箱的“呼啦”声,窑火燃烧的“嗡嗡”声,还有工匠们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王木匠死死盯着观察孔,眼睛被强光刺得生疼也不肯移开。张恒负手而立,看似平静,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己经发白。
漫长的熔炼和更加小心翼翼的缓冷后,开窑的时刻再次来临。
当坩埚被缓缓夹出时,一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更加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坩埚内,不再是凝固的块状物,而是……一小汪粘稠、炽热、散发着惊人白炽光芒的熔融液体!它如同融化的白金,在坩埚内缓缓流动、荡漾,表面光滑如镜,几乎看不到任何气泡!那光芒纯净、内敛,却又蕴含着令人心悸的热力!
“天爷……这……这……”张铁锤张大了嘴,说不出完整的话。
王木匠更是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圆!他从未见过如此纯净、如此流动、如此……美丽的熔融物!这绝不是前两炉那种污浊的固体能比的!
“快!准备模具!”张恒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激动。
早己准备好的、用硬木雕刻出浅凹槽的平板模具被迅速放在铁板上预热。张铁锤亲自操起一把巨大的长柄黏土勺,手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从那炽白滚烫的熔融液体中舀起一勺。
金红炽白的玻璃液被倾倒进木模具的凹槽中。它像拥有生命的活物,迅速流淌铺展开来,填满了凹槽,形成一层薄薄的、炽热的液膜。液膜表面光滑如镜,反射着周围的一切,纯净得几乎看不到任何杂质!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大气不敢出,目光死死盯着那逐渐冷却、光芒由白炽转为金红、再转为暗红的薄片。
温度在缓慢下降。终于,当那层薄片彻底冷却凝固,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略带灰白色的半透明状时,王木匠颤抖着手,用特制的木片小心地将其边缘撬起,然后缓缓揭了下来。
一片比手掌略大的、薄薄的平板玻璃,出现在他手中!
它不再是暗绿浑浊,也不是淡黄脆裂。它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纯净的灰白色,如同凝固的月光!阳光穿过它,投射出清晰明亮的光斑,几乎没有色散!王木匠激动地用手指轻轻敲击玻璃边缘,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叮”声,不再是那种令人心碎的脆裂感!他尝试着用力弯折,玻璃片显示出惊人的韧性,弯曲到一定弧度才“啪”的一声脆断,断口也不再是锋利的锯齿状!
“成了……真的成了!透亮!结实!”王木匠老泪纵横,捧着那片还带着余温的玻璃,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声音哽咽,“东家!您看!透亮如水!坚润如玉啊!这才是琉璃!不!这比琉璃……更澄澈!更明净!”
张恒接过那片玻璃,指尖传来微凉而坚硬的触感。阳光穿过纯净的玻璃,在他掌心投下明亮的光斑,没有丝毫杂质和扭曲。他嘴角终于扬起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澄明场,在这一刻,真正迎来了第一缕澄澈之光。然而,角落那堆报废坩埚的碎片,无声地诉说着这缕光明的代价——损耗,远超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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