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器场深处，那口巨大的黏土高炉如同沉默的巨兽，炉膛内依旧残留着昨夜浇铸铁水时惊心动魄的高温余韵。张恒站在炉前，炉壁滚烫，热浪扭曲着空气，烘烤着他的面颊。他手中捏着一小块冷却下来的焦炭，蜂窝状的孔隙清晰可见，坚硬而轻盈，敲击时发出清脆的金属回音。
“东家，这焦炭……真神了！”张铁锤凑上前，黝黑的脸上满是惊叹和后怕，“俺打了一辈子铁，就没见过这么猛的火！那铁水，亮得晃眼，流得那叫一个顺溜！比用上好的松木炭强百倍！”他粗糙的手指抚摸着旁边刚刚脱模、还带着温热和粗糙砂面的巨大车床铸铁底座，眼神里充满了敬畏。“这铁疙瘩，看着就瓷实！肯定扛得住水轮的力气！”
王木匠也捋着胡须，凝重中带着兴奋：“焦炭之火，确是冶铁神物！东家，咱们铸这底座，耗煤多少？又得焦炭几何？”
张恒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炉旁堆积如山的优质块煤，又转向旁边专门用于堆放炼焦成品的空地——那里只孤零零地堆着几小堆银灰色的焦炭，与庞大的煤山形成刺眼的对比。
张旺财立刻翻出账本，快速念道：“回东家，王师傅。昨日炼焦，共用上品块煤一千二百斤。焖烧七日，开窑后，得焦炭……约七百斤。”他顿了顿，补充道，“损耗近半。”
“近半？！”王木匠倒吸一口凉气，张铁锤也瞪大了眼睛。一千二百斤煤，只出七百斤焦炭？这损耗，太惊人了！
张恒掂了掂手中的焦炭，沉声道：“损耗大，是意料之中。焦炭之要，在于隔绝空气，干馏焖烧，去其杂质、硫气，留其精纯炭骨。这过程中，煤中的挥发之物尽皆化为青烟逸散，只留下这最坚硬耐烧的核心。此物，才是真正的‘火骨’！”他目光扫过众人，“欲得精铁，必先炼此‘精焦’！损耗虽巨，其值更高！”
他转向张旺财，语气斩钉截铁：“旺财，传令下去！焦炭炼制，列为工坊头等要务！立刻增派人手，在重器场下风口，再建三座更大的焦炭窑！规格形制，就按这第一座窑来！窑壁必须用最好的耐火黏土掺细砂，层层夯实，一寸都不能马虎！所需黏土、砂石，不惜代价，速速采买！”
“是！东家！”张旺财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
“另外，”张恒继续下令，“派人去联络附近所有大小煤窑！告诉他们，恒通工坊，大量收购块煤！品相要好，杂质要少！价格，比市价高一成！有多少，收多少！”
命令如山，整个恒通再次高速运转起来。新的窑址被选定，更多的工匠被调集过来，和泥、夯筑、搬运煤块。重器场边缘，很快又矗立起三座更加庞大、如同倒扣巨瓮般的黏土焦窑。浓烟再次升腾，空气中弥漫着煤焦油特有的、复杂而刺鼻的气味，但这气味中，似乎也孕育着一种令人振奋的灼热希望。
几日后，又一批焦炭成功出炉。新窑的规模更大，产出的焦炭堆也明显比第一次壮观了许多。张铁锤带着几个铁匠学徒，小心翼翼地用铁耙将还带着余温的焦炭扒出来，摊开冷却。
“王师傅，您看这批焦炭成色如何？”张铁锤拿起一块，献宝似的递给正检查窑体状况的王木匠。
王木匠接过，仔细端详那银灰色的光泽和细密的蜂窝结构，又敲了敲，满意地点点头：“嗯，火候焖得足，蜂窝均匀，是好焦炭！比上一窑的还要硬实些。”他随手将这块焦炭丢进旁边一个临时用来测试焦炭燃烧性能的小型砖砌火塘里。火塘里铺着一层刚扒出来的、犹自暗红的焦炭余烬。
那块新焦炭落入余烬中，几乎瞬间就被点燃！没有普通煤炭引燃时的黑烟和噼啪爆响，只见蓝白色的火苗如同毒蛇吐信，猛地从蜂窝孔隙中窜出，安静而猛烈地燃烧起来！火塘内的温度骤然飙升，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将王木匠的须发都烤得微微卷曲。
“好家伙！这火真邪性！”张铁锤忍不住后退半步，惊叹道。
王木匠却似乎被这纯净猛烈的火焰吸引，没有后退，反而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跳跃的蓝白色火舌。他下意识地从旁边工具堆里，捡起几块前几日试验齿轮时切削下来的、废弃的硬木边角料，随手丢进了火塘，想看看这焦炭火到底有多猛。
硬木块一落入蓝白色的火焰中，连青烟都没来得及冒出多少，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化为了通红的炭块，随即猛烈燃烧起来，迅速化作一小堆炽热的橘红色灰烬！速度之快，远超寻常火焰！
王木匠看得心头一跳，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他目光下意识地在周围逡巡，落在不远处墙角一堆杂物上——那是之前修葺工坊屋顶时替换下来的几块劣质琉璃瓦碎片，还有一些废弃的、不知道哪个工匠随手丢弃的破陶罐碎片和几块颜色斑驳的卵石（其中含有石英砂）。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捡起一块最大的、布满气泡和杂质的绿色琉璃瓦碎片，掂量了一下。
“王师傅，您这是……”张铁锤不解地看着。
王木匠没说话，眼神首勾勾地盯着火塘里那蓝白色的、安静燃烧却散发着恐怖高温的火焰。他像是着了魔，一咬牙，竟用火钳夹起那块巴掌大的琉璃瓦碎片，小心翼翼地伸进了火塘最中心、蓝白色火焰最盛的区域！
奇迹发生了！
那坚硬、冰冷、带着杂质的绿色琉璃碎片，在接触到蓝白色火焰核心的刹那，边缘就开始迅速变红、软化！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整块碎片竟如同投入烈火中的蜡块，迅速、熔化！变成了一小滩粘稠、炽热、散发着微弱绿光的……熔融液体！这液体在火钳尖端微微颤动、流淌，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
“熔……熔了？！琉璃熔了？！”张铁锤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失声惊呼！他打铁多年，深知琉璃瓦何等坚硬难熔！寻常的炉火，烧上一天也未必能将其软化！可在这焦炭燃起的蓝白色火焰中，竟如同冰雪般消融了！
王木匠死死盯着火钳尖端那团缓缓流淌、散发着惊人热力的绿色熔融物，心脏狂跳，一个洪亮而充满震撼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冲口而出：
“此火！此火非凡火！可熔琉璃！可熔金石啊——！”
这一声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吸引了整个重器场所有人的目光！工匠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惊愕地望向火塘边那诡异而震撼的一幕——火钳尖端，一团炽热粘稠、散发着妖异绿光的熔融琉璃液，正在蓝白色火焰的舔舐下缓缓流淌！
张恒也被这声惊呼吸引，快步走了过来。当他看清火钳尖端那团熔融的琉璃液时，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击瞬间击中了他！焦炭产生的高温……远超他的预期！竟能达到足以熔化玻璃（琉璃）的温度！而熔化玻璃……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一个比铸铁基座、比精良机器更加庞大、更加耀眼、更加暴利的图景，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
“琉璃……玻璃……”张恒喃喃自语，眼中瞬间爆发出比那熔融琉璃更加炽热的光芒！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扫过惊愕的众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种发现巨大宝藏的狂喜：
“旺财！传令！立刻在焦炭窑区域旁边，另划出一块场地！要绝对独立，远离水源！竖起围栏，严加看守！”
“王师傅！抽调最心细手稳的工匠，尤其是熟悉窑火、烧过瓷器的！立刻组建新组！”
“张铁锤！你的人，全力配合！我需要最好的耐火黏土，最纯净的石英砂！还有……去找！去收！附近所有能找到的、不同颜色的矿石粉末，尤其是白铅矿粉！有多少要多少！”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砸得众人有些发懵，但张恒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让他们瞬间明白——又有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发生了！
张恒深吸一口气，指向那堆刚刚产出、银光闪烁的焦炭，又指向旁边那片刚刚划定的新场地，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告一个新的纪元：
“焦炭坊，全力运转，不得有误！此为工坊根基！”
“而这片新场——”他的手指重重落下，“就叫‘澄明场’！我要在此地，借这玄焦神火……点石成晶，化砂为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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