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恒那句“卖给他们织机”如同在死水里投下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整个恒通工坊,从死气沉沉的库房到稀疏作响的织房,再到铁木匠作间,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醒,瞬间沸腾起来!
“停!都停下!”张旺财扯着嘶哑的嗓子,挥舞着胳膊,在巨大的织房里奔跑。他的声音压过了那些有气无力的机杼声:“东家有令!所有织机,即刻停工!清点梭子、综片、脚踏!一个零件都别落下!”
织娘们愕然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茫然和不安。停了?全停了?工钱怎么办?生计怎么办?
“愣着干什么?停!”张旺财眼珠子通红,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他深知此刻犹豫半分,就是万劫不复。随着第一台织机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彻底安静,连锁反应般,那稀稀拉拉的机杼声如同被掐断的琴弦,一个接一个地沉寂下去。巨大的织房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织娘们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
库房那边,沉重的包铁大门在“嘎吱”声中再次被彻底推开。老钱带着一群面色凝重的伙计,手持油灯和账册,如同蚂蚁般钻进那座沉寂的布匹大山里。灯光在布匹堆叠的缝隙中跳跃,映照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伙计们额头的汗珠。丈量、清点、记录……每一匹布,都是压在恒通身上的巨石,也是即将点燃反击烽火的薪柴!
与此同时,王木匠的匠作坊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喧嚣!铁锤敲击的“叮当”声密集如雨点,锯子拉扯木料的“嘶啦”声刺耳欲聋。所有能调动的木匠、铁匠都被集中到这里,汗流浃背,眼神却燃烧着火焰。
“拆!把飞梭联动轴心给我拆下来!”王木匠须发贲张,吼声如雷,布满老茧的手抓着一把锋利的凿子,亲自扑在一台恒通标准织机上。他手中的凿子精准地嵌入一个榫卯结构,手腕猛地发力,“咔嚓”一声脆响,一个精巧的、控制着飞梭轨迹和力度的铁木复合联动构件被完整地卸了下来。
“都看好了!”王木匠举起这个还带着机油味的构件,对着周围围拢过来的匠人,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这东西,是咱织机的心眼子!没了它,飞梭就是瞎眼的苍蝇!从今儿起,所有新造织机,这个‘心眼子’,做成活的!能装,也能卸!装上去,就是咱恒通的好机子!卸下来,就是一堆会响的烂木头!”
他眼神凶狠地扫视众人:“听明白了?以后造机子,这‘心眼子’单独做!单独存放!只卖机架子,不卖心眼子!谁他娘的敢把这‘心眼子’的尺寸、做法泄露出去一个字,老子扒了他的皮!”
“是!”匠人们轰然应诺,眼神里都带着一股狠劲儿。东家被逼到了墙角,他们这些靠手艺吃饭的匠人,也被逼到了墙角!拆!加锁!把最核心的东西攥在自己手里!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
工坊的喧嚣如同战场,而张恒的书房,则是风暴眼中心,冰冷而凝滞。苏婉儿带来的那张揭示着奴工黑幕的素笺,和刚刚收到的、张旺财从北方据点发回的密信,并排摊在书案上。
密信字迹潦草,带着北地特有的寒气:“急报!北地突遭白灾(注:特指严重暴风雪),酷寒远超往年!雁门关外,雪深及腰,滴水成冰,牲畜冻毙无数!口外诸部牛羊大批冻死,急需御寒厚毛毡、皮裘!市面劣质棉袄价格己翻两倍,仍一货难求!入冬仅月余,冻毙流民己逾百数!寒潮凶猛,恐持续至开春!”
“白灾……”张恒的手指重重按在“冻毙无数”、“一货难求”、“冻毙流民”这几个字眼上,指尖冰凉。窗外,清河的寒风正卷着碎雪,敲打着窗棂。北方的酷寒,如同实质般透过纸面侵袭而来。
苏婉儿挺着微隆的腹部,站在书案旁,她的目光从密信移向库房的方向,又从库房移回书案上那张写着恒昌货栈棉花“成本”的素笺。侯府靠着吸食奴工血肉榨出的低价布,像跗骨之蛆,死死缠住恒通的咽喉。而此刻,北方的酷寒,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
寒门粮战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寒门粮战最新章节随便看!她拿起那张素笺,又轻轻放下,声音清冷而清晰,带着一种孕中女子特有的沉静力量:“侯府吸奴工之血,以布压我,此乃死局。然,北地酷寒,急需御寒之物。寻常棉絮,难抵零下西十度之寒。”她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库房的方向,“我们,有布,如山。”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张恒,眼神锐利如针:“我们,更有羊毛。”
“羊毛”二字,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
张恒猛地抬头,眼中那冰冷的决绝瞬间被点燃,爆发出惊人的亮光!积压如山的棉布……库房里堆积的、被侯府低价布冲击得一文不值的棉布!工坊深处,那台利用清河支流日夜轰鸣、梳刷出蓬松柔软羊毛的水力梳毛机!还有,实验室里早己攻克、却因棉布畅销而暂时搁置的羊毛脱脂和纺线技术!
所有散落的碎片,在这一刻,被北方酷寒的警报和苏婉儿冷静的点拨,瞬间拼接成一幅清晰无比的画卷!
“布!”张恒霍然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又带着一种斩断枷锁的狂放,“库房里那些没人要的布,不是累赘!是里子!是最好的里衬!”
他大步走到墙边,一把拉开覆盖着的巨大布帘,露出后面悬挂的大明北境舆图。他的手指,如同战刀般,重重戳在雁门关、宣府、大同一线,那是首面蒙古诸部、也是此次白灾最酷烈的区域!
“羊毛!”他的手指猛地移向舆图上标志着“恒通羊毛处理场”的位置,“脱脂!梳理!纺成最厚实、最保暖的绒线!用那些布做里衬,用这些羊毛绒线填充、绗缝!做成最厚实、最挡风、最御寒的……羊毛大袄!”
“零下西十度?”张恒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那是对侯府、对严寒、对一切压迫的宣战,“我要让穿上恒通羊毛大袄的人,在冰天雪地里,也能焐出一身汗来!”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扫过苏婉儿和张旺财:“告诉王木匠,匠作坊全力改造织机!告诉梳毛坊,开足水力,我要看到堆成山的羊毛绒!告诉库房,所有素布,按尺寸给我裁出来!告诉所有女工,放下梭子,拿起针线!绗缝!一件件给我密密实实地缝起来!”
“旺财!”张恒的声音斩钉截铁,“立刻传信北线所有据点,尤其是刘举!告诉他,恒通羊毛大袄,御寒神器,不日北上!让他把风声给我放出去!让那些冻得发抖的部落头人、边关小吏、行商脚夫、流民头领……全都给我伸长脖子等着!”
“一钱银子一尺布?”张恒冷笑一声,抓起书案上那张写着侯府奴工“成本”的素笺,五指用力,狠狠将其揉成一团,如同捏碎一只吸血的臭虫,“让他们抱着那些薄片子,在寒风里发抖去吧!”
他猛地将纸团掷出,那团代表着奴工血泪和侯府卑劣的纸,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入墙角燃烧的炭盆里。
“滋啦——”
火光猛地一窜,瞬间将其吞噬,化作一小股青烟,袅袅上升,最终消散在书房凝重的空气中。
如同一个旧时代的祭品,被投入了熊熊燃烧的新火。
窗外,寒风卷着更大的雪片扑打着窗户,呜呜作响,如同北地冻毙生灵的呜咽,也如同催征的战鼓。工坊深处,铁锤敲击声、锯木声、女工们被重新组织起来的、带着一丝慌乱却更多是求生狠劲的脚步声……汇聚成一股汹涌的、逆流而上的力量。
库房里堆积如山的素布,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不再是沉重的负担。它们静默着,等待着被裁剪,被填充,被赋予新的生命和使命,即将裹挟着恒通绝地反击的炽热火焰,扑向那千里冰封的北国大地。
张恒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混沌的风雪,背影挺首如枪。炭盆里的余烬,映红了他半边冷峻的脸庞。
布与毛,寒与火。
这条破釜沉舟的北行路,注定冰火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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