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秦淮河畔，“恒通琉璃阁”的朱漆匾额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矜贵的光泽。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纤尘不染，将店内陈设的“流云”银镜、“凝脂”灯罩、“澄心”杯盏映照得流光溢彩，吸引着无数行人驻足流连。这里是整个江南财富与奢华的缩影，也是恒通玻璃帝国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然而，这璀璨的光芒之下，阴影正在急速蔓延。
“哗啦——咔嚓！”
一声刺耳至极的爆裂声猛地撕裂了琉璃阁内舒缓的琴音和低语！靠近门口的一整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紧接着轰然垮塌！晶莹剔透的碎片如同冰雹般溅射开来，在光滑的乌金石地板上跳跃、翻滚，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
店内精心布置的华美氛围瞬间被撕得粉碎。贵妇的尖叫声、孩童的哭嚎声、客人们惊慌失措的推搡和杯盏落地的碎裂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价值数百两的“凝脂”灯罩被飞溅的碎片击中，歪倒下来，摔得粉碎。几面悬挂的“流云”银镜也被飞石砸中，镜面扭曲，映照出无数张惊恐变形的脸。
“保护货品！疏散客人！”掌柜赵陶土目眦欲裂，嘶吼着扑向门口。几个伙计反应极快，抄起店内的黄铜花架和厚重的锦缎桌布，试图挡住那仍在不断飞入的砖块、碎石！店外，十几个穿着破烂号褂、满脸横肉的泼皮无赖，正狞笑着，肆无忌惮地将手中的砖石雨点般砸向这间象征着财富与精致的琉璃殿堂！
“砸！给老子狠狠地砸！什么狗屁琉璃，全是妖物！”为首的疤脸汉子挥舞着胳膊，唾沫横飞，“汪老爷说了，这害人的东西，就不该留在南京城！”
汪老爷！盐商汪家！
混乱中，赵陶土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认得这伙泼皮，是城南“漕帮”的打手，而汪家，正是控制着漕帮背后最大的金主之一！玻璃暴利，终于引来了这条盘踞在盐铁之利上的贪婪巨鳄！
清河的空气里弥漫着羊毛特有的膻味和焦炭燃烧的烟火气，与南京琉璃阁的惊惶混乱，如同两个割裂的世界。
恒通总坊的库房，那座曾经象征着沉重负担的布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巨大的案板上，雪亮的裁布刀在熟练女工手中上下翻飞，发出“嚓嚓”的轻响，将一匹匹厚重的素布裁开、分片。隔壁巨大的工棚里，数百名女工排成数列长龙，每人面前都堆着裁好的布片和蓬松如云絮的羊毛绒线。银针穿梭，麻线飞舞，细密的针脚在厚实的布料上快速延伸，将温暖的羊毛牢牢地绗缝在两层布之间。
“针脚！针脚要密实！边角多打一道回针！这袄子是要穿到零下几十度的冰窟窿里去的！漏一丝风，就可能冻掉人一根指头！”苏婉儿挺着孕肚，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工棚的喧嚣。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双忙碌的手，脚步沉稳地在长列间巡视。孕期的疲惫被她强行压下，此刻的她，是这座“羊毛大袄工场”最冷静的指挥官。在她身后，几个管事娘子亦步亦趋，手中拿着炭笔和册子，随时记录着进度和问题。
工棚外，王木匠带着一群徒弟，正对着几架刚刚从织房拆下来的巨大木架敲敲打打。他们不是在修织机，而是在改造一种特制的、带有巨大挂钩的木架。“挂上去！一件件都给我挂起来！通风！阴干！这羊毛绒吸饱了湿气，不晾透了，到了北边冻得跟铁板一样，还御个屁的寒！”王木匠吼声如雷，指挥着人手将一件件刚刚缝制好的、鼓鼓囊囊的羊毛大袄挂上木架。灰色的素布袄面，厚实笨拙，毫不起眼，但挂满整个工棚外围时，却形成了一片厚重、温暖、充满力量的灰色森林。
而工坊最深处，靠近清河支流的地方，水力梳毛机日夜不息地轰鸣着。浑浊的河水驱动着巨大的水轮，带动着无数钢铁梳齿高速旋转、拍打。粗糙、带着油脂和草屑的原羊毛被投入机器的一端，经过狂暴的梳理、拍打、清洗（利用水轮带动的简单喷淋），再从另一端吐出时，己变成一团团洁白、蓬松、柔软如云朵的羊毛绒。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碱液和羊毛本身混合的独特气味。
张恒站在轰鸣的梳毛机旁，伸出手，抓起一把刚刚“吐”出来的、还带着微微湿气的羊毛绒。触手温软，细腻，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他用力攥紧，感受着那份蓬松带来的弹性，仿佛攥住了北地一线生机。耳边是机器的轰鸣，眼前是挂满工棚的灰色袄林，鼻端是羊毛特有的气息。南京的琉璃易碎，而这里，厚积的羊毛，即将成为破冰的利刃。
寒门粮战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寒门粮战最新章节随便看！“东家！急件！南京来的！”张旺财几乎是扑进工坊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封皱巴巴、带着汗渍的信。他的脸色比清河的天色还要灰败。
张恒接过信，快速扫过赵陶土那仓促而愤怒的笔迹。落地玻璃窗被砸毁、珍贵样品损毁、客人受伤、泼皮叫嚣“汪老爷”……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在张恒的心上。琉璃阁，那是他布局江南、撬动高端市场的重要支点！汪家此举，不仅是挑衅，更是赤裸裸的宣战！要将他辛辛苦苦在江南点亮的玻璃之光，彻底掐灭！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比清河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工部吴尚书的“永如今日之明”言犹在耳，这边盐商汪家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砸场子！玻璃这块肥肉，引来的豺狼比他预想的更多、更凶狠！
张恒捏着信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轰鸣的梳毛机，扫过工棚外挂满的灰色袄林，最后落在苏婉儿挺着孕肚、依旧在工棚内沉稳巡视的侧影上。南京的乱局，北地的严寒，工部的觊觎，勋贵的打压，盐商的明抢……无数条绞索正从西面八方勒紧！
突然，他猛地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眼中那冰冷的怒意，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
“好！好一个汪老爷！好一个想要琉璃秘术！”张恒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压过了机器的轰鸣，“他不是想要吗？我给他！我张恒，今日就遂了他的愿！”
他猛地转身，对着惊愕的张旺财，斩钉截铁地下令，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传令赵陶土！给我在琉璃阁的废墟前，搭起高台！竖起最大的牌子！”
“三日后，午时三刻！”
“恒通工坊，公开拍卖玻璃秘术！”
“价高者得！”
“拍卖”二字，如同巨石投入深潭，震得张旺财目瞪口呆！拍卖秘术？东家疯了？那是恒通的命根子啊！
张恒却不再看他，目光投向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被冰雪覆盖、急需温暖的苦寒之地。他嘴角扯出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
“琉璃易碎？那就让它碎个彻底！”
“我倒要看看，是汪家的银子多，还是北地冻死的人多！”
“这秘术卖来的银子，正好……给我们的羊绒大袄，添一把火！烧旺点，烧到那些穿着薄布片子发抖的人……骨头缝里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恒通伙计急匆匆跑来，递上一封密封的短笺，封口处有一个不起眼的吴字暗记。是吴清漪的密函。
张恒撕开封口，抽出信笺。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小字：
“汪氏通工部右侍郎李庸，欲以‘奇技淫巧、惑乱人心’之名，请禁玻璃。秘术勿售，恐落虎口。切切！”
工部右侍郎李庸！汪家背后，果然站着工部的影子！吴中那条盘踞的毒蛇，又一次露出了獠牙！他们不仅要砸店，还要从根本上，以官府的禁令，彻底扼杀玻璃产业！
张恒看着这行警示，脸上却没有任何意外或恐惧，反而那抹冷笑更深了。他随手将密函凑到旁边锻造炉飞溅出的火星上。
“嗤——”
一缕青烟升起，密函瞬间化为灰烬。
“告诉赵陶土，”张恒的声音冷得像北地的冻土，不带一丝波澜，“拍卖，照旧。”
“三日后，午时三刻。”
“我要让整个江南都看着，看着这‘奇技淫巧’，能卖出个什么天价！”
“更要让工部那位李侍郎看看，他汪家的主子，有没有这个胃口，吞下这块……烧红的烙铁！”
他转身，不再看那飘散的灰烬，大步走向那片挂满灰色羊毛大袄的工棚。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无形的冰层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琉璃阁的碎片在南京冰冷的石板上折射着残光，而清河工坊里，成千上万件厚实的羊毛大袄，正沉默地吸收着阳光的微温，等待着踏上那条通往冰与火的北行之路。
拍卖的锣声尚未敲响，无形的硝烟己弥漫开来。釜底抽薪的薪柴，己在北地燃起。而江南这场拍卖，注定将是一场烈火烹油的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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