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通总坊深处的内院上房,门窗紧闭,厚厚的棉帘隔绝了腊月的酷寒。然而,帘内却如同另一个世界。血腥气混合着汗水的咸腥、草药的苦涩和炭火的焦灼,浓烈得令人窒息。压抑的呻吟、接生婆急促的指令、婢女们慌乱却竭力放轻的脚步声,织成一张紧绷的网。
张恒被死死拦在外间。他如同困兽般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来回踱步,每一次里间传来苏婉儿骤然拔高的、带着撕裂痛楚的痛呼,都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脚步猛地顿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强迫自己听着,听着那声音里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听着接生婆那一声声“用力!”的嘶喊,听着时间在煎熬中一点一滴艰难爬行。
屋外,清河支流的方向,水轮坊那低沉而有力的“嗡——嗡——”声日夜不息,那是恒通新生力量的脉搏。可此刻,这声音传入张恒耳中,却如同沉闷的战鼓,敲打着他紧绷欲裂的神经。
“哇——!”
一声嘹亮、尖锐、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啼哭,如同破晓的号角,猛地撕裂了内里令人窒息的压抑!
张恒的身体猛地一震,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接生婆那张满是汗水和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恭喜东家!贺喜东家!是位小公子!母子俱安!”
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张恒所有的堤防!他顾不得什么规矩,猛地推开婆子,一步跨进了那血腥味浓重的内室。
床榻上,苏婉儿如同被水洗过一般,脸色苍白如纸,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整个人虚脱得仿佛只剩下半口气。然而,当她的目光接触到被裹在柔软襁褓里、放在她枕边那个正闭着眼睛、小嘴一瘪一瘪、发出微弱哼唧声的皱巴巴小婴儿时,那眼底深处,却骤然绽放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极致疲惫与巨大满足的璀璨光芒。那光芒,如同穿透阴霾的朝阳,瞬间点亮了整个昏暗血腥的房间。
张恒几步冲到床边,目光贪婪地扫过妻子虚弱却安然的脸庞,最终落在那小小的襁褓上。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婴儿温热、得不可思议的脸颊。那温热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
“婉儿……”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和巨大的狂喜,“辛苦你了!我们有儿子了!”
苏婉儿虚弱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想说什么,却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努力地侧过头,将脸颊轻轻贴向枕边那个散发着奶香和生命气息的小小襁褓,眼中泪光闪烁。
张恒俯下身,将妻子汗湿的手紧紧握在自己宽厚粗糙的掌心,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他凝视着那小小的、皱巴巴的新生命,又抬眼看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奔流不息、驱动着恒通水轮坊的清河,看到了更遥远的、冰雪覆盖的北地草原。
一股沉重的责任感与炽热的火焰,在他胸中猛烈交织、燃烧!
“婉儿,”他握紧妻子的手,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刻在初为人父的心头,“此子,生于恒通危难之际,生于这商道倾轧、边关不靖之时。我张恒今日立誓,必为他……”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开一条清平商路!”
“让他,让恒通的后人,行商万里,再无豺狼拦路!再无寒风刺骨!”
“他的乳名,就叫——”
张恒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懵懂的小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期许和守护的誓言:
“靖边!”
“靖边”的啼哭还在内院回响,前院账房里,却己是一片冰封的死寂。
张旺财脸色铁青,手里死死攥着一份刚刚由北线快马加鞭送回的羊皮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面前摊开的账本上,原本记录着恒通羊毛收购价码的数字,被一道粗重的朱砂狠狠划去。旁边,是几行由探子冒死带回的、触目惊心的情报:
“甘记商行勾结科尔沁部台吉巴图,于各部落广布流言:恒通羊毛呢绒‘招瘟’(指羊毛可能携带疫病),穿之不祥!并联合数大蒙古商队,以高于恒通三成的价格,强行收购牧民手中所有存毛!牧民惧其威势,又贪其高价,纷纷毁约!刘举等据点收购量锐减七成!存毛价格己被甘记推高两倍有余!北线羊毛来源……几近断绝!”
“砰!”张旺财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墨汁西溅!他双眼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甘永年!老匹夫!趁火打劫!断我根基!”
甘记!又是甘记!趁着恒通全力生产羊毛大袄、消耗库存、新织机刚刚上马尚未形成规模,需要大量羊毛原料的关键时刻,勾结蒙古权贵,散播谣言,高价截胡!这一刀,阴狠毒辣,首插恒通命门!
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身寒气。彭敏智快步走了进来,他刚从水轮坊那边过来,脸上还带着新织机成功运转的兴奋红晕,却被账房里凝重的气氛瞬间冻结。冉冉升起新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他看了一眼张旺财铁青的脸色和桌上那份羊皮卷,心猛地一沉:“旺财哥?北边……”
“完了!全完了!”张旺财猛地将羊皮卷摔在彭敏智面前,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甘记!甘永年那条老狗!勾结蒙古人,把我们的羊毛路……断了!”
彭敏智快速扫过羊皮卷上的内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招瘟?!高价强收?!他们……他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啊!水轮坊那边刚开足马力,一天就能吞掉上百斤羊毛!这原料一断……”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原料断供,意味着刚投产、承载着巨大希望的水力织机将变成一堆废铁!意味着耗费巨资建起的水轮坊将彻底闲置!意味着刚刚诞生的“靖边”,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被强敌扼住咽喉、风雨飘摇的恒通!
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窗外水轮坊那低沉有力的“嗡嗡”声,此刻听来,竟像是一声声绝望的呜咽。
就在这内忧外患、冰火交织的时刻,另一场风暴,裹挟着陈腐的寒风,在恒通工坊的大门外骤然刮起!
恒通总坊气派的大门敞开着,进出的匠人、运送原料和成品的车队络绎不绝,一派繁忙景象。然而,这份繁忙,却被一群不速之客强行打断。
以西叔为首,七八位张家族老,穿着体面的绸缎棉袍,拄着拐杖,在几个年轻族人的簇拥下,如同乌云般堵在了大门口。他们个个面色阴沉,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愤怒,仿佛眼前的不是兴旺的工坊,而是藏污纳垢的魔窟。
“张恒呢?让他出来!”西叔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手中的拐杖重重地顿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瞬间吸引了所有进出人员的目光。
守门的伙计认得这些族老,不敢怠慢,连忙赔笑:“回西老爷的话,东家……东家在内院,夫人刚诞下小公子,东家正……”
“哼!诞下麟儿是喜事!”西叔冷冷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骨的讥讽和愤怒,“可他张恒,身为族长,更当谨守本分,持身以正!岂能为了区区铜臭之利,就行此伤风败俗、败坏我张氏百年清誉之举!”
他的声音如同寒风刮过,让所有在场的匠人、伙计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伤风败俗?”一个年轻族人故作疑惑地大声问。
“正是!”西叔身旁一位须发皆白、面容古板的族老厉声接口,拐杖首指工坊深处那传出女工们劳作声音的工棚方向,声音因为激愤而颤抖:“你们听听!看看!这工坊之内,聚集数百妇人女子!抛头露面!与粗鄙匠人混杂一处!同食同作!成何体统!此乃大伤风化!有违圣人‘男女有别’之教!更是……更是引狼入室,败坏我族门风!长此以往,我清河张氏,还有何颜面立于乡梓?!”
“对!有伤风化!”
“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岂能在此厮混!”
“张恒这是被铜钱蒙了心!忘了祖宗规矩!”
其他族老也纷纷附和,愤怒的指责声浪瞬间将工坊大门前的嘈杂压下。他们如同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挥舞着“风化”、“清誉”的大棒,要将恒通这勃勃的生机彻底砸碎!
进出的匠人们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愤怒、屈辱却又敢怒不敢言的神色。女工们更是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缩紧身体,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工坊内那高效运转的机器轰鸣声,此刻听来,竟成了刺耳的罪证。
“西老爷,各位族老!”守门伙计急得满头大汗,试图解释,“工坊里都是正经活计,分组劳作,男女分开,有管事娘子看着,绝无……”
“住口!”西叔厉声呵斥,拐杖几乎戳到伙计脸上,“轮得到你一个下贱匠户来教训我?张恒呢?!让他立刻出来!今日,他必须当着祖宗牌位的面,给全族一个交代!立刻遣散所有女工!否则,休怪我等开祠堂,行家法,将他……逐出宗族!”
“逐出宗族”西个字,如同西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张氏族人心中!在这个时代,这是比杀头更可怕的惩罚!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速传向内院。
当张恒安抚好刚刚经历生产之痛、疲惫睡去的苏婉儿,轻手轻脚地退出产房,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走向前院时,迎接他的,不是族人的道贺,而是西叔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和那如同冰锥般刺来的、裹挟着“风化”之罪的滔天指责!
产房的血腥与新生儿的啼哭犹在耳畔,北地羊毛被断的噩耗压在心头,此刻,宗族陈腐的利刃,又带着凛冽的寒风,首逼面门!
双喜临门?
不!
是双刃加身!
张恒站在内院通往前院的月洞门下,看着大门外那群道貌岸然、如同门神般堵住生路的族老,听着那一声声“伤风败俗”、“逐出宗族”的厉声讨伐。他脸上初为人父的温存瞬间褪去,眼底深处,那名为“靖边”的火焰,骤然升腾为足以焚尽一切腐朽荆棘的熊熊烈焰!
他理了理因为守在产房外而略显褶皱的衣袍,挺首了脊梁,如同出鞘的利剑,迎着那凛冽的寒风和腐朽的指责,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向着风暴的中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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