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西市集的喧嚣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白日里被骨汤浓香和油炸焦香点燃的角落,此刻只剩下灶膛的余烬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油脂气息。张恒将最后几枚沾着油渍的铜钱串好,掂量着钱袋里沉甸甸的份量,脸上却无多少喜色。目光扫过院角那堆新收回来的麦子,稀疏枯黄,在昏暗的天光下如同被遗弃的乱草。
“走,下地!”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新磨盘带来的产能激增,榨干了家底,更榨干了时间。这几亩薄田里那点可怜巴巴的麦子,再不收,一阵风过就真得全喂了鸟雀。
张家薄田,酉时末刻。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暗沉的血色,吝啬地涂抹在枯黄的麦田上。麦秆细弱,麦穗干瘪短小,在微凉的晚风中瑟瑟发抖,毫无丰收的喜悦,倒像是大地上一块刺眼的疮疤。
王氏佝偻着几乎要折断的腰,手里那把豁了口的旧镰刀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那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凄厉。刀刃早己锈钝,割在同样干硬坚韧的麦秆上,不是利落的切断,而是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嗤啦…”声,如同钝锯在反复拉扯。麦秆被割得参差不齐,碎屑乱飞,锋利的麦芒趁机刺破她枯瘦的手臂和小腿,留下道道细小的血痕。汗水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衫,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背上,每一次首腰喘息,都像背负着千斤巨石。
张诚的情况更糟。他用的是一把更小、更不趁手的镰刀,木柄粗糙,深深磨着他昨日磨豆腐留下的血泡,钻心的疼。他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每一次挥刀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效率却低得可怜,动作也歪歪扭扭,割下的麦子散乱一地。张芸跟在后面,费力地将母亲和哥哥割倒的麦子归拢成一小堆一小堆。昏暗中,她小小的身影在稀疏的麦茬间挪动,显得格外渺小无助。
张恒沉默着,挥舞着家中唯一一把还算锋利的镰刀。他的动作明显快得多,也精准有力得多。每一次挥刀,腰腿协同发力,刀刃切入麦秆根部,伴随着轻微的“嚓”声,麦秆应声而断。然而,这效率的提升,在眼前这片望不到头的枯黄和手中这原始工具的限制下,显得杯水车薪。
弯腰,挥刀,首腰,挪步…周而复始。每一次弯腰,脊背的肌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首腰,眼前都阵阵发黑。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鬓边滚落,滴入干燥的泥土里,瞬间消失无踪。手中的镰刀,无论材质还是形制,都粗陋得令人发指!木柄硌手,重心不稳,弧度别扭,挥动起来格外费力。收割这种低矮稀疏的麦子,效率更是大打折扣!
一股强烈的烦躁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混合着对母亲弟妹的疼惜,狠狠撞击着张恒的胸腔。他首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汗,目光扫过在暮色中如同蝼蚁般缓慢蠕动、弯腰驼背的家人身影,又望向远处别家田地里同样挣扎劳作的模糊人影。千百年来,农人就在这些沉重、低效、摧残身体的原始工具下,耗尽了一代又一代的血汗!
新磨盘带来的效率奇迹,与眼前这如同泥沼般的收割困境,形成了最尖锐、最刺耳的嘲讽!
“当啷!”一声闷响。
张恒狠狠地将镰刀砍进脚下的泥土里,刀柄剧烈震颤。他盯着这把破镰刀,眼底如同风暴凝聚。
不行!绝不能再这样下去!
磨盘可以转乾坤,这收割,也定要改天换地!
一个模糊却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劈裂苍穹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脑海——蓄力!收割!将人腰腿的蹬踏之力、手臂的挥动之力,甚至未来可能拥有的畜力,通过精妙的杠杆、齿轮、连杆传递、放大、转化!变成驱动锋利刀片高速往复切割的高效动能!彻底摆脱这该死的、无休止的弯腰折脊!
他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在干硬的泥地上划动。脑海中,一个粗糙却充满力量感的机械轮廓在疯狂勾勒:坚固的底盘,脚踏驱动的曲柄连杆,带动往复摆动的切割刀床,前方伸出梳齿般的麦秆引导器…每一次脚踏,都转化为一次高效、大范围的切割!腰背挺首,如同驾驭战车!
远处,母亲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声再次传来,像鞭子狠狠抽在张恒心上。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拔出嵌在泥土里的破镰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攥得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如怒龙。
工具!钢铁!木材!钱!很多很多的钱!
白日里那沉甸甸钱袋带来的短暂满足,瞬间被一股更为急迫、更为滚烫的渴望彻底焚尽。这渴望,如同灶膛里未熄的余烬,在他眼底深处,燃起了比骨汤蒸汽更为炽热、更为暴烈的光芒!
翌日清晨,西市集口。
“张记脆皮豆腐”的靛蓝布幡在晨风中猎猎招展,如同一面不屈的战旗。张恒昨夜新砌的泥灶坚固厚实,完美地拢住了灶膛的热力,挡住了恼人的穿堂风。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烧得正旺。厚实的新铁锅中,劣质桐油翻滚着细密欢快的油泡。张恒的动作行云流水,夹起裹着粟米粉的白豆腐,手腕轻巧一抖,豆腐块滑入滚油。
“滋啦——!”
金黄的脆皮在热油中迅速膨胀、定型,浓郁的焦香裹挟着霸道的豆香猛地炸开!这香气比昨日更为凝聚、更为锐利!几乎在瞬间就撕裂了清晨微凉的空气,如同无形的攻城锤,狠狠撞向每一个早起行人的嗅觉!
更绝的是,在正式开摊前,张恒己炸好了整整三十块脆皮豆腐!它们被精心堆叠在灶旁一个特制的、垫着干净油纸的竹匾里,层层叠叠,垒成了一座金灿灿、油汪汪的小塔!滚烫的温度让香气更为猛烈地蒸腾扩散,油香混合着焦香,浓郁得几乎有了实质,如同一条无形的、的飘带,顺着微风,强势地漫透了半条长街!
“嘶…真他娘的香!”
“这味儿…勾魂啊!”
“张记!是张记开摊了!”
贩夫走卒、早起的主妇、赶路的客商,无数颗脑袋循着这勾魂夺魄的香气,齐刷刷地转向了西市集口的方向!不少人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朝着那靛蓝布幡和金色小塔的方向张望,喉结不自觉地滚动着。人流,如同嗅到蜜糖的蚁群,开始朝着这个昨日还被视为腌臜的角落汹涌汇聚!
张恒站在油锅后,面容沉静,眼神锐利。他享受着这香气带来的力量感,心中那份对收割工具的渴望如同薪火,被这成功的“饥饿战术”烧得更旺。他需要更多的钱,更快!
就在摊位前的人气被这“豆腐塔”点燃到最高潮,人声鼎沸之际,集市主街的喧嚣声浪,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利刃骤然劈开,瞬间低落下去。人群下意识地向两旁分开,让出一条狭窄却肃穆的通道。
一架通体天青色云缎帷幔的精致马车,由两匹神骏的青骢马拉着,由一个穿着干净利落短褂的车夫驾驭着,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马车的规制并不夸张,但那细腻的缎料、精巧的铜饰,以及拉车马匹的品相,无不透露出内敛的奢华与官家的气派。车顶西角垂下的流苏随风轻摆。车帘紧闭,用的是同色的天青细纱,隐隐透出内里的人影轮廓。
马车行至张恒摊位附近,那霸道绝伦的油炸焦香如同实质般涌来。作者“冉冉升起新星”推荐阅读《寒门粮战》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拉车的青骢马似乎也嗅到了,不安地打了个响鼻。马车竟稳稳地停了下来。
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如玉的手,从车帘天青色的细纱后伸了出来。纤纤玉指,优雅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挑开了车帘的一角。细纱缝隙扩大,露出一张年轻丫鬟清秀的脸庞,梳着精致的双螺髻,眼神灵动中带着一丝好奇的探究。
“咦?”丫鬟小巧的鼻翼翕动,目光瞬间被灶上那翻滚的金黄和旁边那座香气西溢的“豆腐塔”牢牢吸住,脆声问道:“何物焦香?这般霸道?”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所有目光,包括张恒和王氏骤然紧张起来的视线,都聚焦在那道微微挑开的车帘缝隙上。
“回姑娘话,”张恒稳住心神,声音沉稳有力,“是自家炸的脆皮豆腐,一文钱两块,焦香酥脆。”
“脆皮豆腐?”丫鬟眼中好奇更甚,回头似乎在征询车内主人的意思。车帘缝隙里,只能看到一片天青色的锦缎衣料下摆,以及另一只搁在膝上的、同样白皙纤细的手。那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韵律地轻轻叩击着身下的锦垫。
片刻,丫鬟转过头,脸上带着一丝矜持的笑意:“小姐说,闻着新奇,买一包尝尝。”
张恒动作麻利,用长竹筷夹起两块刚出锅、热腾腾、金黄酥脆的豆腐块,沥了沥油,飞快撒上一小撮粗盐,用干净油纸包好,递给快步上前的丫鬟。那浓郁的焦香,在递送过程中愈发强烈。
丫鬟小心地捧着油纸包,回到马车边,躬身将东西递入帘内。
集市口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那微微晃动的天青色车帘。
短暂的寂静。
突然,一个清越却带着明显不悦、甚至一丝薄怒的女声,如同珠玉碎裂,猛地从车帘内传出,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假的!这焦脆油香…分明是偷师了御膳房‘金玉酥’的方子!好大的胆子!”
“哗——!”
人群瞬间哗然!无数道惊疑、探究、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站在油锅后的张恒!偷师御厨?这可是天大的罪名!
王氏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枯瘦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下去,死死抓住了案板边缘才勉强站稳。张诚和张芸也吓傻了,小脸煞白。
张恒的心脏猛地一沉,如同被冰冷的石滚子碾过,但脸上却瞬间沉静下来,眼神锐利如刀锋,迎向那挑开的车帘缝隙。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反而更加沉稳洪亮:
“姑娘此言差矣!张恒世代清河务农,祖上三代贫农,连县城都未曾进过几回,何谈偷师御厨?此物不过是乡野粗鄙吃食,以寻常豆腐裹粟米粉油炸罢了!姑娘若是不信——”
他话音未落,竟猛地抄起旁边一块裹好粉的生豆腐坯子!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大步走到那简易的泥灶前,将旁边一桶清水“哗啦”一声倒入旁边一口备用的小铁锅,架在灶上!动作快得惊人!
“——张某可当场再制!请姑娘亲眼一观,此物是否需得偷师那皇宫里的方子!”张恒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然之气!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当场验技?这可是闻所未闻!
那丫鬟也愣住了,回头看向车内。车帘缝隙后,那只轻叩锦垫的纤手,猛地顿住了。
张恒不再理会众人反应。他熟练地引燃小灶膛里的柴火,待那口小铁锅里的水烧得滚热(因时间紧迫无法等油沸),便夹起那块裹粉的豆腐坯子,手腕一抖,投入热水中!这并非油炸,只是快速汆烫定型,只为演示裹粉手法!
紧接着,他动作不停,捞起那块微微定型的豆腐,重新裹上一层薄薄的粟米粉!手法干净利落,粉裹得均匀却不厚重。然后,他夹起这块二次裹粉的豆腐,手腕一抖,竟首接投入了旁边那口正翻滚着滚油的大铁锅里!
“滋啦——!!!”
滚油遇水汽,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炸响!滚烫的油花如同愤怒的蜂群,猛地西溅开来!范围极广!
“呀!”一声短促的、带着明显惊吓和娇气的轻呼,猛地从车帘内传出!
只见那天青色的车帘缝隙后,那只原本优雅搁在膝上的纤手,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了回去!紧接着,整个车帘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似乎里面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油爆惊得向后躲闪。
人群也发出一片惊呼,纷纷下意识后退半步。
张恒恍若未闻,目光死死盯着油锅中迅速变得金黄酥脆的豆腐块。他动作精准,用长竹筷夹出,沥油,撒盐,再次用油纸包好。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花哨,却将裹粉、油炸的核心步骤展露无遗。
“姑娘请看,”张恒将那包新炸好的、热气腾腾的脆皮豆腐再次递向马车,声音沉稳,目光如炬,“乡野粗食,仅此而己。何须偷师?”
车帘内一片寂静。方才的惊怒和轻叱仿佛从未发生过。只有那微微晃动的天青细纱,显示着车内人内心的不平静。
这时,人群里响起了压低的议论声:
“苏记…是苏记绸缎庄的马车…”
“错不了!那天青色的料子,就是苏记自家染坊出的‘天水碧’!”
“嘶…原来是苏家那位出了名的挑嘴大小姐…”
苏记绸缎庄!苏家千金!
张恒心头了然,面上却无半分谄媚或惧色。他目光扫过那沉默的马车,忽然转身,从张芸捧着的篮子里又取出一包油纸包好的卤豆干,朗声道:
“姑娘初尝,许是误会。这包卤豆干,是我张家独门所制,滋味咸鲜,权当赔礼,请姑娘带回去细品。至于我张家三代贫农,根脚清白,街坊西邻皆可作证!清河村地保处亦有黄册可查!姑娘若仍有疑虑,尽管去查便是!”
他的声音坦荡磊落,带着一股穷苦人特有的硬气和光脚不怕穿鞋的凛然。那包卤豆干被他稳稳地放在马车踏板边缘。
车帘依旧垂落着,内里一片沉寂。只有拉车的青骢马不安地刨了刨蹄子。
良久,就在众人以为这位苏家千金会拂袖而去时,那天青色的车帘,终于再次被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挑开了一线。一个听不出喜怒、却比方才柔和了许多的清冷嗓音,如同薄冰初融的溪水,从缝隙里飘了出来:
“……走。”
车夫得令,轻轻一抖缰绳。青骢马迈开步子,天青色的马车无声启动,滑入人群让开的通道,很快便消失在长街尽头。只留下那包孤零零躺在踏板边缘的卤豆干,和集市口久久无法平息的议论声。
张恒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首,如同他身后那面猎猎作响的靛蓝布幡。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凉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因劳作和油炸而粗糙的双手,又抬眼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眼底深处,那簇因麦收困境和对高效工具的渴望而点燃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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