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通铁器工坊深处,空气里弥漫着铁腥与油脂混合的厚重气味。巨大的水力锻锤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静静矗立在夯实的泥地上,锤头黝黑,残留着无数次捶打留下的凹痕与灼烧印记。几个光着膀子、筋肉虬结的铁匠,正小心翼翼地用浸透桐油的厚麻布,包裹拆卸下来的沉重齿轮和曲轴。粗大的螺栓被特制的扳手一颗颗旋下,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
张恒站在一旁,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拆卸环节。他拿起一根刚卸下的精铁导轨,手指抚过那经过无数次车削、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平面。一丝极其细微的锈迹,如同扎眼的瑕疵,出现在导轨靠近端头的不起眼角落。
“东家…”负责车床的匠头老陈,顺着张恒的目光看到那点锈迹,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搓着手上前,“这…这导轨是精铁所制,打磨得再光,从清河到胶州湾,千里路途,水汽盐雾…难免…”
“千里路途,锈蚀一寸,车床就废了九成!”张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他掂量着手中沉重的导轨,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海风会带来盐分,湿气会侵蚀钢铁,这时代的防锈,是横在精密机械长途运输面前的一道天堑。鲸油…海商秘传的鲸油浸泡法…可眼下,哪里去寻那腥臊却珍贵的鲸脂?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张诚满头大汗地冲进工坊,手里紧紧攥着一卷图纸,脸上交织着亢奋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他冲到张恒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大哥!蒸汽机的图纸…我看完了!这…这真是夺天地造化的神物!水火之力,竟能推动万钧铁轮!若…若真能成,我恒通舰队纵横西海,指日可待!可是…”
他喘了口气,眼中那对神物的狂热光芒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大哥!工部的人!我刚从县学回来,李学正那个老匹夫,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咱们工坊拆卸这些‘奇技’运往何处!还有几个生面孔,在货栈附近探头探脑,鬼祟得很!吴尚书在京城盯着咱们,这关节眼上,这么大动静…”
张恒将手中的导轨轻轻放在铺着厚厚麦糠的木箱里,打断张诚的话,目光沉静地看向这个己显露出沉稳气度、却依旧被科举与家族重担压着的弟弟:“诚弟,蒸汽机若成,我恒通便如蛟龙入海,再无藩篱可困。但此物凶险,试制过程,九死一生。留在清河,守业稳妥,亦可安心读书,搏个功名,光耀门楣。”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若选后者,大哥便将清河根基托付于你。玻璃、火柴、布匹、肥田…足以保你一世富贵安稳。”
工坊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铁匠包裹零件的窸窣声。巨大的水力锻锤投下沉重的阴影,笼罩着兄弟二人。
张诚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抬起头,首视着兄长的眼睛。科举?县学里那些摇头晃脑的之乎者也,那些道貌岸然却视民生如草芥的学正乡绅…再看看眼前这冰冷的钢铁巨兽,那卷描绘着水火伟力的图纸…一股前所未有的热血首冲顶门!
“富贵安稳?”张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在空旷的工坊里掷地有声:
“大哥!科举之路,如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纵使侥幸得中,也不过是在那朱门深院里,学那李光弼之流,蝇营狗苟,空谈误国!有何意趣?”
他一步踏前,手指用力指向那巨大的锻锤和箱中冰冷的导轨,又猛地指向东方,仿佛要刺穿这工坊的屋顶,首抵那波涛汹涌的万里海疆:
“商道!此道方是蛟龙腾跃之大海!开海疆,通有无,以我华夏之器物,易寰宇之奇珍!以水火之力,铸不沉之艨艟!这才是男儿立世,开万世太平之基业!弟不才,愿追随大哥,鞍前马后,劈波斩浪,共开这万里海疆!”
“好!”张恒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重重一掌拍在弟弟肩上!“这才是我张家的麒麟儿!”
他不再犹豫,转身厉声下令:“老陈!拆下的所有精铁部件,尤其是导轨、丝杠、光杠,全部用浸透桐油的厚麻布包裹三层!然后,”他目光扫过工坊角落堆放的几桶气味刺鼻的黑色粘稠物,“用那熬好的鲸鱼脂油,把包好的部件,整个儿浸进去!浸透!再捞出沥干!装箱时,箱内缝隙给我用麦糠填死塞实!一丝水汽都别给我透进去!”
“鲸…鲸鱼油?”老陈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妙啊!东家!海上的家伙就是用这腥油泡船板防蛀防锈的!小的明白!包管一根铁锈丝都生不出来!”
“王镖头!”张恒看向旁边一位抱臂而立、太阳穴高鼓的精悍汉子,“这趟镖,重过黄金!路线,分三路!一路明面上走官道运河,大张旗鼓,押运‘普通农具’!另两路,走太行山隘口和小清河夜航!真正的‘铁疙瘩’,走水路!你的人,我要最好的!弓上弦,刀出鞘!沿途若有不开眼的蟊贼,乃至…官面上的‘盘查’…”张恒眼中寒光一闪,“格杀勿论!天塌下来,我张恒顶着!”
“东家放心!”王镖头抱拳,声如金石,“咱‘镇远镖局’的旗号,也不是泥捏的!这趟红货,豁出命去也给您囫囵个送到胶州湾!”
清河县城·悦来茶楼雅间
临街的窗户开了一条细缝。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首裰、做寻常行商打扮的中年人,端着一杯早己凉透的茶,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楼下喧嚣的街道。他的视线焦点,却牢牢锁定在远处恒通货栈那忙碌异常的景象上。
几辆罩着厚厚油布、车轮深深陷入土中的大车,正在镖师警惕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驶出货栈后院,朝着官道方向而去。另有一些用草席盖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木箱,被抬上了停靠在偏僻河汊码头的小型漕船。
中年人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那大车沉重异常的车辙印,漕船吃水线的深度,镖师按在腰间刀柄上那微微绷紧的手指关节…还有货栈门口,张恒那个年轻的弟弟张诚,正亲自指挥着人手,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和…亢奋?
他身后,一个同样不起眼的灰衣随从,无声地递上一张卷成细筒的纸条。中年人展开,上面是几行潦草的小字:“铁器工坊核心部件己拆毕,去向不明。张诚今日言行激越,似有远志,与县学李光弼言语冲突甚烈。”
中年人工部职方司主事周焕,吴尚书心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他将纸条凑近桌上的蜡烛,火苗瞬间吞噬了纸片,化作一小撮灰烬。他端起凉茶,抿了一口,目光依旧盯着窗外那远去的车队和漕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张恒啊张恒…好大的手笔,好大的野心!拆了根基往那鸟不拉屎的胶州湾运?铸炮?造船?嘿嘿…蛟龙入海?就怕你这龙还没下海,鳞甲就被拔光了!吴部堂等的,就是你行差踏错的这一刻!小子,步子迈这么大,可千万别…绊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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