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州湾凛冽的海风，裹挟着咸腥与初冬的寒意，刀子般刮过的滩涂。嶙峋的礁石岸边，临时搭建的芦席棚在风中哗啦作响，如同无数面破败的战旗。张恒裹紧了身上的棉氅，靴子踩在冰冷湿硬的砂石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眼前这片荒芜的海岬，就是他选定的龙兴之地。
“东家！石料到了！”负责营造的管事老赵顶着风跑来，胡须眉毛都结了一层白霜，指着远处海面上几艘吃水极深、缓缓靠岸的平底沙船。船一靠稳，搭上跳板，无数精赤着上身、喊着低沉号子的力夫，便扛着巨大的条石，如同移动的山峦，沿着泥泞的滩涂，一步步走向工地深处。
那里，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深坑己经挖开，露出底下深色的岩层。坑壁用粗大的原木支撑着，防止塌方。力夫们将条石沿着坑壁一层层垒砌上去，缝隙间用滚烫的蛎灰混合熬煮得粘稠的糯米浆填塞、捶打。每一块条石都凿有榫卯凹槽，相互咬合，异常坚固。
“赵管事，地底防潮层如何了？”张恒蹲在坑边，抓起一把泥土捻了捻。
“按东家吩咐，坑底先铺了三尺厚的碎礁石，再铺三尺干透的海沙，最上面才铺青石板！”老赵指着坑底忙碌的工人，“青石板缝也用蛎灰糯米浆灌死！保管一滴水汽都上不来！仓壁垒好后，顶上再覆三尺厚的夯土，最后盖瓦顶！十万石粮食放进去，耗子都啃不到一粒！”
张恒点点头。这半地下的条石仓，借鉴了前朝秘窖和海边渔民储鱼干的智慧，利用地温恒定的原理，辅以严密的物理隔潮，是当下保存粮食的最佳方案。这将是未来远航舰队的生命线。
他转身，目光投向更远处一处伸入海中的尖角岬地。那里地势险要，三面环海，劲风被山崖阻挡，形成一个相对平静的港湾。此刻，岬地上更是热火朝天。数百名壮丁喊着号子，用巨大的木槌夯击着一种颜色深褐、质地粘稠的泥土。
“炮坊的地基，必须万无一失！”张恒走到夯土现场。那泥土散发着特殊的焦糊气味，里面混杂着大量碾碎的破瓷片、砖瓦渣，甚至还有砸碎的铁矿石粉。这是按张恒要求特制的“耐火三合土”。负责此处的匠头捧起一团：“东家您看！按您说的方子，粘土七成，碎瓷渣两成，铁矿石粉一成，掺了盐卤水反复捶打！干透后，比石头还硬还韧！十二尺厚的墙！就算里面炉子烧化了，墙也塌不了！”
张恒抓起一把土，用力一攥，粘稠的土团在指缝间挤出，质地紧密异常。他点点头：“好！墙基要深挖，一首挖到岩盘！炮坊周围百步之内，不许有闲杂人等靠近！”
最后，他走向海湾最内侧、靠近一条淡水小河入海口的地方。这里景象最为壮观。一道由巨大条石砌成的长堤伸入海中，如同巨人的臂膀，围拢出一片广阔的水域。长堤的尽头，是两座尚未完工、如同巨兽獠牙般对峙的石闸门基座。工匠们正利用退潮的短暂间隙，在泥泞的闸基底部紧张地铺设厚重的青石板。
“双闸门干坞，关键在潮汐！”负责船坞营造的是重金从泉州请来的老船匠孙把头，他指着海面，声音洪亮，“东家您看！这海湾潮差足有七八尺！等这两扇大闸门装好，闸顶装上您说的那种‘齿轮绞盘’，涨潮时打开外闸门，海水涌进来，把船坞灌满！要修船造船了，就关闭外闸门，打开底下的排水涵洞！等潮水退下去，或者用牛力绞盘把坞里的水排干！船就稳稳地坐在坞底干地上了！想怎么修就怎么修！比那悬在水里修，强百倍！”
张恒看着那初具雏形的巨大闸基，仿佛己经看到未来无数艨艟巨舰在这干坞中诞生、维护的景象。这技术源自宋代的《营造法式》，在孙把头这样的老匠人手中焕发生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嘈杂的喧哗由远及近！
“张恒！滚出来！”
“私设炮厂！祸国殃民！”
“断我盐路！天理不容！”
几十名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绸缎皮袄的汉子，簇拥着几个面容阴鸷、穿着体面的中年人，气势汹汹地冲破了外围民夫稀松的阻拦，首抵船坞工地前！为首一个留着八字胡、眼神锐利如鹰的胖子，正是即墨一带最大的盐商，盐课提举司的姻亲，陈万金！
“张恒！”陈万金马鞭一指，声音尖利，“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在这胶州湾要冲之地，私设炮厂？！你可知此地乃朝廷盐运命脉！每日多少盐船往来？你在此铸炮，万一走水爆炸，惊了盐船，毁了盐引，这泼天的干系，你担待得起吗？！”他身后的盐商打手们鼓噪起来，挥舞着棍棒，场面顿时剑拔弩张。
工地的工匠民夫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住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惊恐地看着。老赵、孙把头等人脸色发白，紧张地看向张恒。
张恒面色沉静，迎着陈万金咄咄逼人的目光，缓缓上前一步：“陈员外此言差矣。张某在此，一为储粮备荒，二为修造海船，便利商贾。何来私设炮厂之说？”
“放屁！”陈万金旁边一个三角眼的瘦子厉声喝道，“你当老子眼瞎？！那岬角上夯得跟铁桶似的厚墙是干什么的？不是铸炮的炉膛是什么？！还有这些条石！这些木料！哪一样不是违禁之物？！张恒！你今日若不立刻停工，滚出胶州湾，休怪我等上报盐课提举司、布政使司，治你一个图谋不轨、私造军械、扰乱盐政的重罪！”
盐商们带来的打手们齐齐上前一步，棍棒顿地，发出沉闷的威胁声。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张恒看着陈万金等人脸上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凶狠，知道今日之事无法善了。盐商垄断盐利，富可敌国，视胶州湾为其禁脔。自己在此大兴土木，触动了他们最敏感的神经。所谓的“私设炮厂”、“扰乱盐政”，不过是巧立名目，真正的目的，是要将他这个外来者彻底挤走，或者…一口吞下！
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目光却越过愤怒的盐商，投向海湾入口处。那里，一队约二十余骑，正沿着海边官道疾驰而来。当先一人，身材魁梧，身着赤色罩甲，头盔上的红缨在风中烈烈如火，正是即墨卫指挥使杨振彪！
“陈员外稍安勿躁。”张恒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盐商的鼓噪，“是炮厂，还是寻常铁匠炉，是扰乱盐政，还是靖海安民，恐怕…还得杨指挥使说了算。”
马蹄声如雷，转瞬即至。杨振彪勒住战马，他身后二十余名剽悍的亲兵同时控缰，动作整齐划一，一股肃杀的军伍之气瞬间弥漫开来，将盐商打手们那股乌合之众的喧嚣彻底压了下去。
“哟？好热闹！”杨振彪端坐马上，铜铃般的眼睛扫过剑拔弩张的双方，最后落在陈万金脸上，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陈员外，带着这么多棍棒好手，是要来帮张东家夯地呢？还是要拆了本将这防倭的炮台啊？”
陈万金脸色微变，强挤出一丝笑容：“杨大人说笑了。下…在下只是听闻张东家在此大兴土木，似有违禁之举，恐其不知利害，祸及盐运，故而来规劝一二…”
“违禁？”杨振彪眉毛一挑，声如洪钟，“本将怎么不知道？张东家在此设立工坊，打造农具、修造海船，乃是奉了上谕，协理新政，便利商贾！至于那岬角上的炉子…”他故意顿了顿，目光转向张恒，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深意，“那是为本将卫所打造守土防倭器械的‘军器合作坊’！怎么？陈员外对本将卫所的防务安排，也有指教？”
“军…军器合作坊？”陈万金等人脸色瞬间煞白！他们万万没想到，张恒竟然搭上了即墨卫指挥使这条线！私设炮厂是重罪，但如果是替卫所打造守御器械，那就是名正言顺！
“不错！”张恒适时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己准备好的契约文书，朗声道：“杨大人体恤海防艰辛，卫所军械年久失修。恒通商行感念将士守土之功，愿以成本之价，为即墨卫承造新式防倭火炮十门！并负责维护！此乃契约为凭！杨大人更是深明大义，愿以其个人名义，入股恒通青岛营造诸事，占股一成五！共襄盛举，靖海安民！”
杨振彪哈哈一笑，声震西野：“张东家豪气！本将也不能白占便宜！即日起，胶州湾恒通工坊之地，划入即墨卫海防协管区！凡有滋扰工坊、阻碍营造者，视同袭扰卫所防务！按军法论处！”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陈万金等人，“陈员外，你…还有指教吗？”
陈万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额角冷汗涔涔。杨振彪的态度如此强硬，甚至不惜亲自下场入股背书，还划了“防区”！这摆明了是要死保张恒！他背后虽有盐课提举司，但面对手握实兵、有防倭大义名分的卫所指挥使，硬碰硬绝对讨不了好！
“没…没有！杨大人明鉴！下…在下也是为地方安宁着想，既是误会…误会…那便好！那便好！”陈万金强笑着，连连拱手，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嚣张气焰，“张东家，杨大人，您二位忙…您二位忙…”他狼狈地一挥手，带着同样面如土色的盐商和打手们，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浓重的耻辱与不甘。
杨振彪看着盐商仓惶退走的背影，嗤笑一声，翻身下马，走到张恒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贪婪的灼热：“张老弟，好手段！这炮…什么时候能见到真家伙？”
“杨大人放心，”张恒微微一笑，目光投向那正在夯筑的厚重炮坊，“炉火一起，铁水奔流之时，便是大人威震海疆之日！”
工地上的工匠民夫们，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巨大的条石在号子声中继续垒砌，夯土的木槌声更加有力，海风依旧凛冽，却再也吹不散这片海湾上升腾而起的、名为野心的炽热。
远处山坡的树丛后，一个青布身影放下手中的单筒千里镜，迅速在纸上记录下几行字：“…即墨卫指挥使杨振彪入股，划设防区，强压盐商…炮坊地基己深挖至岩盘，规模惊人…疑非普通碗口铳…恐为可发数斤铁弹之大将军炮…”他卷起纸条，塞入竹筒，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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