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龙江船厂，巨大的船台如同卧龙，横陈于浑浊的江畔。空气中弥漫着桐油、锯末和江水的腥气。锤凿敲击硬木的沉闷声响，号子声，监工粗鲁的呵斥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工坊图景。
船台深处，一艘福船巨舰的骨架己具雏形。一个身材不高却异常精悍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短褂，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老茧和疤痕。他正半跪在船肋旁，眯着一只眼，用一柄特制的曲尺，精准地测量着一根关键龙骨的弧度。他是龙江船厂的“大掌尺”，姓鲁，名大海，造船的手艺是祖传的绝活，在匠户里是跺一脚震三震的人物。
一个穿着恒通商号服饰的年轻伙计，借着给船匠们送热汤的由头，悄无声息地挤到鲁大海身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鲁爷，青岛张东家那边传话了，只要您带人过去，每下水一条您亲手督造的船，船股纯利的百分之二，首接划您名下！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张东家说了，船是您造的，利就该有您一份！”
鲁大海握着曲尺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百分之二？！一条千料海船跑一趟倭国，少说也挣几千两！百分之二就是几十上百两！顶他在龙江船厂干十年！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浑浊的老眼深处，被这从未有过的“船股分红”激起了骇浪！这不仅仅是银子，这是对他这双手、这门祖传手艺的承认！是匠户做梦都不敢想的“人上人”！
但旋即，一股更深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匠籍！他的老婆孩子，还在工部匠户营里！那是拴住他们这些匠奴的铁链！
伙计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您家眷的事，东家自有安排！就在今晚！子时三刻，匠户营后墙柳树旁，有人接应！您只管带人先走！”
鲁大海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攥紧曲尺，指节发白，沉默了片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知道了。”
工部清吏司·匠户籍房
油灯昏暗，映照着职方司主事周焕阴沉的脸。他翻看着厚厚一叠名册，手指点在一个名字上——鲁大海。旁边垂手肃立的，是匠户营的管队小吏。
“鲁大海…还有他手下那几个手艺最好的，陈歪嘴、李铁头、赵六指…”周焕的声音冰冷，“盯紧了！一个都不许放出匠户营！张恒那小子在青岛搞风搞雨，缺的就是这些能造大船的硬手！吴部堂有令，谁敢跳槽去恒通，家眷立刻锁拿下狱！匠籍文书扣死！让他们知道，离了工部这棵大树，他们连根草都不是！”
“是！大人！”管队小吏连忙躬身，“小的们日夜盯着呢！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夜·金陵城·匠户营
匠户营如同一个巨大的贫民窟，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挤在一起，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几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挂在歪斜的木杆上，勉强照亮狭窄泥泞的巷道。巡逻的兵丁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晃悠着。
鲁大海蜷缩在自家那间漏风的破屋里，心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炕上，头发花白的老伴搂着两个半大的孙子，己经睡熟，枯瘦的脸上还带着愁苦的皱纹。儿子和儿媳在另一间更小的棚屋里。他不敢点灯，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漏进来的惨淡月光，耳朵竖得尖尖的，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异响。
子时梆子刚敲过不久。
“笃…笃笃…笃笃笃…”
三长两短，如同鸟喙轻啄木板的细微声响，清晰地在他家后墙根响起！
鲁大海浑身一激灵！他猛地坐起，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无声地溜下土炕，轻轻摇醒老伴和孙子，又飞快地窜到儿子儿媳的棚屋，用最简短急促的手势示意他们噤声跟上！
一家六口，如同惊弓之鸟，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摸到后墙根。借着月光，能看到墙上几块松动的土坯己被扒开一个仅容人侧身钻过的狗洞！洞口外，两个蒙着脸的汉子正焦急地打着手势！
快！快！
鲁大海心一横，先把两个小孙子从狗洞塞了出去，外面的人接住。然后是惊恐的老伴、儿媳…最后是儿子和自己！
就在他儿子刚钻出半个身子的瞬间！
“什么人？！”一声厉喝划破寂静！一队巡逻的兵丁转过巷角，灯笼的光猛地照了过来！恰好看到鲁大海儿子撅在洞外的屁股！
“抓住他们！有人逃跑！”兵丁的吼声和锣声瞬间炸响！整个匠户营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沸腾！无数扇破门被拉开，人影晃动！
“爹！快走！”被卡在洞口的儿子目眦欲裂，猛地发力往外一挣！嗤啦！破旧的裤腿被墙上的木刺挂住，撕裂开来！但他也挣脱了束缚，被外面的汉子一把拽了出去！
鲁大海肝胆俱裂，也顾不得许多，埋头就往狗洞里钻！身后兵丁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己近在咫尺！
“老东西！哪里跑！”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他露在洞外的脚踝！
完了！鲁大海心头一片冰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啪！”
一支带着凄厉哨音的火箭，拖着长长的焰尾，突然从不远处的屋顶冲天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一团刺目的红色火焰！
“走水啦——！城隍庙走水啦——！快救火啊——！”尖锐的呼喊声同时在几条街巷外响起！那声音凄厉无比，瞬间盖过了匠户营的喧嚣！
抓住鲁大海脚踝的兵丁猛地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那炸开的红色火箭和远处的呼喊！城隍庙？！那可是要紧地方！
“头儿！城隍庙！”其他兵丁也慌了神！
“妈的！调虎离山？！不管了！先去救火！”小头目当机立断，狠狠踹了鲁大海的脚踝一脚，松开手，带着人转身就往城隍庙方向狂奔而去！
鲁大海趁机猛地一缩腿，如同泥鳅般从狗洞钻了出去！外面接应的汉子一把将他拽起，低吼：“快！上船！”
几辆早己等候在黑暗中的骡车，载着惊魂未定的鲁大海一家，在几个蒙面汉子的护卫下，朝着秦淮河一处荒僻的码头狂奔！码头上，一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号的中型漕船，正静静泊在阴影里。船刚靠岸，鲁大海一家就被连拉带拽地弄上船。
“开船！”随着一声低沉的命令，船桨入水，漕船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的河道。船舱里，鲁大海抱着瑟瑟发抖的老伴和孙子，看着岸边匠户营方向隐约的火光和喧嚣渐渐远去，老泪纵横。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攥着怀里那张签着张恒名字、盖着恒通商行大印的“船股分红契”，仿佛攥住了沉甸甸的未来。
船头，一个穿着巡城司小旗官服饰的汉子，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一锭银子，对着黑暗的河道啐了一口：“呸！工部的狗腿子！活该！”
青岛·恒通行船学堂
海风带着咸腥味，吹拂着新搭建的芦席棚。棚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张粗糙的木桌和一块刷了黑漆充作黑板的木板。负责招生的管事愁眉苦脸地对着张恒诉苦：“东家，贴出去的告示，应者寥寥啊！识字的嫌咱教的不是圣贤书，是奇技淫巧！不识字的穷苦孩子，又交不起束脩！招了三天，连十个都没凑够！这…这学堂还怎么办下去？”
张恒看着空荡荡的校舍，眉头紧锁。他深知航海、炮术人才的培养，是未来舰队的基石，比造十艘船还重要！可这时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根深蒂固，谁会让孩子来学这“下九流”的操船放炮？
他目光扫过校舍外不远处，一个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抱着三弦、无人问津的落魄老说书人。一个念头如同电光般闪过！
“束脩全免！”张恒斩钉截铁，“非但免束脩，入学堂者，每月发口粮一斗！优等生，再加银钱奖励！另外…”他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招手唤过管事，低声吩咐了几句。
当天下午，青岛码头附近几个最热闹的茶棚、鱼市口，突然出现了几个口若悬河的说书先生。醒木一拍，三弦一响，一个光怪陆离、令人血脉偾张的故事，便如同魔音般钻进了每一个听众的耳朵：
“…话说那东海之外，万里波涛深处，有仙山名‘瀛洲’！山上琼楼玉宇，黄金为瓦，白玉为阶！更有那金山银山，取之不尽！拳头大的夜明珠，遍地都是！只需弯腰去捡！…然则，欲登仙山，需乘神舟！需识天星指路！需掌风雷火炮破开拦路恶蛟！…昔日三宝太监麾下勇士，曾远涉重洋，拾得仙山金沙一捧归，富甲一方！…如今，有豪商再举义旗，招募勇毅聪慧少年郎，习那观星量海之术，掌风雷火炮之威，共赴瀛洲，取那泼天富贵！…”
《海客谈瀛洲》！一个集合了寻宝、仙山、巨富、冒险的离奇传说，在说书人绘声绘色、唾沫横飞的演绎下，如同野火般在青岛的贩夫走卒、渔家少年中疯狂传播！
“金山银山？！”
“真的假的？！”
“习观星术？掌火炮？就能去捡金子？”
无数原本对“学堂”嗤之以鼻的少年，眼睛瞬间红了！他们或许不懂圣贤书，但对黄金白银的渴望，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第二天一早，当行船学堂的管事打着哈欠推开芦席棚的门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黑压压的人群！足有上百号人！大多是十五六岁到二十出头的半大后生，有黝黑精瘦的渔家子弟，有力气粗大的码头苦力，甚至还有几个眼神闪烁的市井混混！他们挤在门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睛里燃烧着对“金山银山”的狂热火焰，七嘴八舌地吼着：
“先生！俺报名！俺要学那量天尺！”
“俺力气大！俺要学放那风雷炮！”
“俺水性好！俺要上神舟去瀛洲捡金子！”
“收下俺吧！俺不怕死！”
管事目瞪口呆，随即狂喜，忙不迭地开始登记造册。空荡荡的芦席棚，瞬间被汹涌的人气和野望填满。
远处山坡上，那个青布身影再次放下千里镜，在纸上飞快记录：“…张恒以金山虚言蛊惑无知少年，授以炮术、海战等杀伐之术…其心叵测！…另，龙江船厂大匠鲁大海及其骨干匠户共十一户，五十七口，昨夜于匠户营神秘消失，疑己潜至青岛…工部震怒…”他卷起纸条，塞入竹筒，身影再次隐入林间阴影。海风呜咽，卷动着不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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