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击的余音如同沉重的丧钟，在那霸港上空回荡，久久不散。浓烈的硝烟裹挟着木料燃烧的焦糊味、海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琉球人的心头。那片货栈的废墟仍在冒着缕缕青烟，断裂的木梁支棱着，像被巨兽啃噬后留下的残骸。码头上死寂一片，方才还惊恐奔逃、哭喊的人群，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尚弘瘫坐在冰冷潮湿的木板上，官帽早己不知去向，花白的头发散乱，那身象征着大明藩属官员身份的青色官袍沾满了污泥和木屑，他失魂落魄地望着那片废墟，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身后的官员们，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在地，有的则死死低着头，不敢再看那艘漂浮在海湾中、炮口依旧森然的“云雀号”。
栈桥上，只有张恒和他身后西名亲随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琉球人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上。张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断指处那永不停歇的抽痛，此刻化为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专注，驱散了炮击带来的最后一丝血气翻涌。他走到的尚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曾经趾高气扬的通事。
“尚通事，”张恒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清晰地切入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琉球国，是现在谈，还是等下一轮炮火校准王宫之后谈？”
“王宫”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尚弘的神经上。他猛地一个激灵，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不…不！不可！”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也顾不上官仪，对着张恒深深作揖，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木板，“张…张东家！息怒！息怒！万事好商量！好商量！下官…下官即刻引诸位大人入宫！即刻引见！”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卑微。
首里城，王宫偏殿。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琉球王尚泰王高踞在并不如何华丽的王座上，脸色铁青，宽大的袍袖下，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他年岁不大，眉宇间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但此刻那双眼睛却燃烧着屈辱的怒火，死死盯着殿中那个身着劲装的年轻身影。王座两侧，是几位须发皆白、身着琉球传统服饰的老臣，他们同样面沉似水，眼中交织着愤怒、恐惧和深深的无力。殿内燃着香，但那清雅的香气此刻却丝毫无法驱散弥漫的硝烟味和血腥气，以及那股名为“强权”的铁锈味。
张恒站在殿中，身形挺拔如孤松。鲁大海如同沉默的磐石，立在他侧后方半步，粗壮的身躯和腰间那把短斧，带来无形的压迫。张恒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座上年轻而愤怒的君王，扫过那些敢怒不敢言的老臣，最后落回尚弘身上。尚弘佝偻着腰，捧着一卷早己准备好的文书，双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
“王上，诸位大人，”尚弘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此乃…此乃恒通张东家所拟…《那霸约章》…请…请王上御览…” 他颤抖着，将文书呈给旁边一位同样脸色灰败的内侍。
内侍将文书捧到尚泰王面前。年轻的琉球王看也不看，猛地一挥袖！文书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一声轻响，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琉球臣子的心上。
“荒谬！”尚泰王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利，却因愤怒而微微变调，“租借王土，自建‘总督府’，行同割地！免税特权，形同国中之国！租界之内，竟行我琉球王法之外！此等条款，丧权辱国！寡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刀，狠狠刺向张恒，“尔等恃强炮舰，毁我货栈，伤我子民，如今更欲亡我国格！天朝上国，岂容尔等如此横行！寡人定要上表天子，告尔等豺狼之行！”
“王上！”几位老臣惊恐地低呼，想要劝阻。尚弘更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王上息怒！王上息怒啊！”他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方才港口那毁天灭地的炮击景象，如同噩梦般缠绕着他，他毫不怀疑，只要眼前这个煞星一个手势，下一轮炮火真的会落在王宫的金顶之上！
张恒静静地听着尚泰王的怒斥，脸上波澜不惊。首到年轻的国王因激动而喘息稍停，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的冰冷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
“王上欲上表天子，自无不可。”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卷散开的文书，如同看着一堆无意义的废纸。
“然，天子万里之遥，文书往返，快则数月，慢则经年。在此期间，”张恒的语气陡然转寒，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我恒通八舰，炮口之下，琉球三岛，片帆不得入海！渔舟离岸即沉！商船出港即焚！港内所有货栈，尽化今日码头之焦土！王宫内外，断水断粮，许进不许出！首至——”
他猛地抬起那只包裹着绷带的左手！这个动作让殿内所有人都是一颤，仿佛看到了那断指背后所代表的血腥决绝！
“——首至琉球举国饥馑，十室九空！首至王上，亲自在这约章之上，用王玺印下血指！”张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冷酷到极致的疯狂，如同地狱传来的宣判，“王上，是想赌一赌天子的圣裁先至，还是琉球举国的白骨先成？！”
“你…你…！”尚泰王浑身剧震，指着张恒，手指抖得不成样子，那“十室九空”、“白骨成山”的恐怖景象，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年轻的心脏。他所有的愤怒和勇气，在这赤裸裸的、灭绝性的威胁面前，被碾得粉碎！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让他激愤的血液瞬间冻结！他踉跄一步，跌坐回王座，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那点少年君王的血性，在绝对武力的死亡阴影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抽泣。几位老臣面如槁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尚弘在地，如同被抽去了脊骨。
“王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声音苍老而悲怆，“存…存社稷…保黎民…乃…乃为上啊！”他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重重地跪伏在地。这声悲呼，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尚泰王猛地闭上眼，两行屈辱的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向地上那份《那霸约章》，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拿…拿印来…”
沉重的琉球王印，沾上鲜红的印泥，在尚弘和几位重臣颤抖的见证下，如同烙铁般，狠狠压在了那份展开的《那霸约章》之上。深红的印文，清晰地烙印在墨字之上：
一、恒通商号获准永久租借那霸港东侧临海之地，附图，营建恒通商馆及总督府，享有完全自治权。租界内司法、治安，由恒通自理，琉球官府无权过问。租界裁判权。
二、恒通商号所有进出琉球之货物，无论买卖，概免一切税赋厘金。免税权。
三、恒通商号所属舰船，享自由停泊那霸港及琉球各指定港口之权，琉球需提供必要之补给与便利。泊岸权。
印文落定，殿内一片死寂。屈辱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了每一个琉球人的骨髓。
张恒面无表情地接过内侍颤抖着呈上的、盖好王印的约章副本。他没有看上面屈辱的条款，目光却如鹰隼般扫向殿内角落，那里站着几个负责记录王室用度和贸易往来的小吏，他们面前的矮几上，摊开着几本账簿。账簿上的文字，是夹杂着汉字偏旁的日文，一种类似日文假名与汉字混合的早期琉球文字记录。
“鲁大海。”张恒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在！”鲁大海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传令，”张恒的视线钉在那些账簿上，语气不容置疑，“自即日起，凡与恒通商号交易之琉球商户、官衙，一律使用汉字账册！凡过往用夷文所记之贸易底档、货品名录、契约文书……限三日内，尽数收缴，于恒通商馆门前，”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锤敲下，“当众焚毁！有私藏者，视同悖约！其货栈、商铺，同此下场！”他抬手，指向殿外港口方向那仍在冒烟的废墟。
“得令！”鲁大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旋即被绝对的服从取代。他大手一挥，几名如狼似虎的亲随立刻扑向角落！那几个小吏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想要护住账簿，却被粗暴地推开。记载着琉球过往商贸脉络、甚至部分隐秘的日文账簿被毫不留情地夺走，如同垃圾般被粗暴地收拢、捆扎。
尚泰王和殿中群臣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刺入灵魂。这不仅仅是武力的征服，更是对他们过往痕迹、甚至某种文化认同的彻底抹杀！这是比炮击货栈更令人绝望的釜底抽薪！
翌日清晨。那霸港东侧，那片被炮火犁平的货栈废墟旁，临时清理出了一片空地。一堆从各处搜缴来的、写满日文的账簿、货单、契约文书，如同小山般堆积起来。周围被恒通护卫队强行驱赶来的琉球商贾、官吏、百姓，黑压压地挤在一起，人人面无人色，眼神空洞，如同待宰的羔羊，麻木地看着那堆即将化为灰烬的文字。
鲁大海手持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站在柴堆前。他看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负手而立的张恒。海风吹动火把，发出呼呼的声响，也吹动着张恒额前的发丝和宽大的袖袍，露出左手包裹的厚厚绷带。
“烧！”张恒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鲁大海不再犹豫，猛地将火把掷向那堆浸透了琉球过往的纸张！
轰！
干燥的纸张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书页，迅速蔓延开来，发出噼啪的爆响！黑色的纸灰如同不祥的蝴蝶，随着灼热的气流和清晨的海风，打着旋儿冲向铅灰色的天空。火光映照着周围琉球人绝望而麻木的脸，也映照着张恒冷硬如岩石的侧脸。
他静静地注视着这焚书的火焰。左手的断指处，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从未停止，此刻却仿佛与这眼前毁灭的烈焰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这痛楚提醒着他“水火神牛”炸裂时的代价——那是以血与火换来的力量，是通向未来的唯一阶梯。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便再无回头的可能。任何阻碍，无论是坚硬的铸铁，还是无形的文字，都将在更强大的力量面前，灰飞烟灭。
火焰越烧越旺，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在这象征着文化灭绝的浓烟与灰烬之中，恒通的商旗，那深蓝底色上的金色船锚与齿轮，在“云雀号”的主桅顶端，迎着咸腥的海风，猎猎狂舞，冰冷而傲慢地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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