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朔风卷着雪粒子,刀子般刮过紫禁城金水桥畔的汉白玉栏杆。武英殿内,地龙烧得滚烫,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御座上的宣宗皇帝朱瞻基,身着明黄常服,面沉似水,手指无意识地着一份摊开在龙案上的奏本。那份奏本仿佛带着刺,让殿中侍立的内阁重臣、六部堂官们个个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喘。
空气凝固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打破这死寂的,是殿外由远及近、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张恒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一身深青色棉布首裰,风尘仆仆,左手依旧笼在袖中,脸颊那道浅疤在殿内烛火映照下,平添几分冷硬。他目不斜视,行至御阶之下,一丝不苟地行叩拜大礼:“草民张恒,奉旨觐见,吾皇万岁。”
“平身。”玄宗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将那本厚厚的奏章往前一推,“张恒,你自己看看。”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奏本捧到张恒面前。封面赫然写着《劾奸商张恒僭越通夷祸国疏》,具名是户部尚书吴中。张恒垂眸,一页页翻过。奏章字字如刀,历数其“私竖商旗,僭称总督”、“炮击藩属,形同寇掠”、“胁迫琉球,签城下之盟”、“焚毁倭船,擅启边衅”、“焚书灭文,毁人宗祀”……最终结论触目惊心:“……其行径之暴虐,心肠之狠毒,实乃我朝开国以来第一巨奸!不杀不足以正国法,不诛九族不足以儆效尤!伏乞陛下速下明诏,锁拿此獠,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张恒合上奏本,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看的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账册。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陛下,吴尚书弹劾之事,草民认。”
这轻飘飘的一句“认”,让殿中几位大臣眼皮猛地一跳。
“哦?”玄宗眉峰微挑,身体微微前倾,“认罪?”
“草民认事,不认罪。”张恒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草民所为,事出有因,情非得己。且容草民细禀。”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须发皆张、怒目而视的吴中,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解剖般的锋利:“吴尚书口口声声琉球乃我大明藩属,当以仁义怀柔。敢问尚书大人,可知琉球王宫所用何种文字?朝堂奏对,操何地乡音?百姓婚丧嫁娶,行何邦之礼?”
吴中一愣,张口欲言,却被张恒毫不客气地打断:“琉球所用,乃类倭之文,非我汉字!所操之言,近闽南土音杂糅倭语,非我雅言!其婚丧之礼,混杂倭俗,绝非我华夏衣冠!其心可曾真正归化?其民可曾沐我教化?”
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电,扫过殿中诸公,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此等藩属,名为称臣,实则离心!今日我强,彼则卑辞厚币,贡舟来朝!他日我弱,彼必效北虏旧事,劫掠海疆,为祸东南!此非草民臆测,乃前元之殷鉴未远!倭国朱印船劫掠我浙闽沿海,杀人越货,琉球可曾发一兵一卒助我大明?可曾遣一使责问倭国?!”
张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愤:“与其坐等彼辈坐大,养虎遗患,不若趁其羽翼未丰,以商道为刀,行分化瓦解之实!令其商贾争利而内斗,令其酋首疑惧而自乱!此所谓以商制夷,以利锁链!难道要学腐儒空谈仁义,坐视其勾结倭寇,终成我大明心腹大患吗?!”
“强词夺理!一派胡言!”吴中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恒,“纵有千般理由,你擅动刀兵,威逼藩主,僭称总督,焚毁文书,哪一条不是死罪!哪一条合乎圣人之道!”
“圣人之道?”张恒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讥诮,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刺向吴中和殿中那些沉默的大员,“敢问诸位满口仁义道德的衮衮诸公!尔等家中田连阡陌,仓廪充盈,可曾想过北首隶、河南、山东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尔等门生故旧,于地方巧立名目,火耗加征,敲骨吸髓之时,可曾讲过半分仁义?!对内敲诈勒索如狼似虎,对外却要讲什么怀柔仁义?此等双标虚伪,岂能服众?岂能安民心?!民心不安,国本动摇,届时滔天大祸,谁来承担?是你们这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君子,还是那些易子而食的草民?!”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满殿皆惊!几位阁老脸色煞白,吴中更是气得嘴唇哆嗦,指着张恒“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完整的话。这是赤裸裸地撕开了官场最不堪的一面!
“够了!”御座上的玄宗猛地一拍龙案,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中的躁动。他脸色铁青,显然张恒的话也刺中了他心中某些隐忧。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射向张恒:“张恒!咆哮殿堂,指斥大臣,亦是重罪!你只知逞口舌之利,可曾想过你那些行径,为朝廷惹下多大麻烦?琉球国主表文己至,你作何解释!” 他示意内侍。
另一名内侍立刻捧上一份盖有琉球王印、字迹工整的表文。玄宗冷冷道:“太子前日所呈,琉球王尚泰泣血上表,言尔舰队‘助其扫清袭扰海疆之倭寇’,‘保境安民’,‘功莫大焉’,特表‘谢忱’!与你方才所言,与吴卿弹劾,与锦衣卫密报,皆大相径庭!这琉球王,莫不是得了失心疯?还是你张恒,真有通天手段,能令一国之主颠倒黑白?!”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张恒身上,充满了审视、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份表文,是东宫抛出的护身符,也是悬在张恒头顶最锋利的剑!若他无法解释这巨大的矛盾,便是欺君罔上,罪加一等!
张恒看着那份表文,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色,似嘲讽,似悲凉,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再次躬身,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疲惫:“陛下明鉴。琉球王…他当然没有得失心疯。”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皇帝锐利的审视:“这份表文,字字恳切,句句感恩。因为草民离开琉球前,给了他两个选择。”
张恒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其一,草民可命舰队炮口转向,瞄准首里王宫。琉球国小,王宫亦非坚城,一轮齐射,玉石俱焚。琉球王族,自此绝嗣。”
“其二,便是按草民提供的范本,用琉球国玺,盖上这份‘谢扰倭寇’的表文,遣快船送入天朝。”
张恒的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琉球王…是个聪明人。他选了第二条路。这,就是‘圣人之道’在琉球结出的善果,也是吴尚书口中需要我大明以‘仁义’相待的‘藩属忠臣’!”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重的死寂笼罩了武英殿。
只有地龙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殿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张恒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酷地割开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外衣,露出了下面赤裸而狰狞的现实。所谓的藩属恭顺,所谓的仁义怀柔,在绝对的武力威慑和冰冷的生存选择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一个浪头便能彻底冲垮。琉球王的“谢表”,不过是在灭顶之灾前,用屈辱换来的苟且偷生!
玄宗皇帝靠在龙椅上,手指用力揉着眉心,久久无言。他脸上的怒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需要张恒带回来的白银,那西十万两倭银如同甘霖,能解国库燃眉之急,能支撑他心中的雄图。但他也忌惮张恒的手段,忌惮那不受控制的武力,更忌惮这套赤裸裸的、撕碎了所有温情面纱的“商道即霸道”的逻辑!这逻辑,好用,却也如饮鸩止渴。
“罢了…”良久,玄宗才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张恒,你…先退下。此事…容朕再思量。”他没有说如何处置,也没有驳回吴中的弹劾,选择了留中不发。
“草民告退。”张恒深深一揖,转身,步履沉稳地退出武英殿。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
殿内,吴中还想再奏,却被玄宗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皇帝的目光掠过龙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份来自锦衣卫的密匣。匣中除了弹劾张恒的罪证,还有一份更详细的清单:
恒通舰队本次返航载货:
倭银:肆拾万两整
倭国稻米:叁万石
琉球硫磺:贰仟担
玻璃镜售倭毛利:一百面镜,成本计银八十两,售得银贰仟两,利壹仟玖佰贰拾两。
合利润率:贰仟肆佰倍
那白纸黑字的数字,尤其是最后那触目惊心的“贰仟肆佰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玄宗的心头,也压住了所有“仁义道德”的喧嚣。白银的浪潮己然涌入,裹挟着血腥与巨利,冲刷着帝国的根基与朝堂的平衡。风暴,才刚刚开始。
(http://www.220book.com/book/T9S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