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西市集口己涌动起喧嚣的潮头。“张记脆皮豆腐”的靛蓝布幡在微凉的晨风中猎猎招展,如同一个不屈的符号。泥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舔舐着厚实铁锅的锅底。劣质桐油在锅中翻滚着细密油泡,发出沉闷欢快的“咕嘟”声,浓郁的焦香霸道地驱散着垃圾堆残余的腌臜。
张恒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动作迅捷如电,夹起裹好粟米粉的豆腐坯子,手腕一抖,滑入滚油。
“滋啦——!”
金黄的脆皮在热浪中迅速膨胀、定型!勾魂夺魄的香气混合着骨汤蒸腾的白汽,牢牢锁定了汹涌的人潮。
“给我来两块!”
“卤豆干三包!”
“水豆腐切一斤!”
人声鼎沸,铜钱叮当。张芸清脆的童音和王氏沉稳的招呼交织在一起。张恒如同不知疲倦的机械,双手快成残影,目光却在人潮中精准地扫视,掌控着全局。他瞥了一眼墙角堆满的豆腐渣,那是昨夜磨浆的“废料”,也是猪圈里那头病弱母猪今日的“珍馐”。得尽快送去,那猪饿不得。
“诚儿!看着锅!我去去就回!”张恒朝正帮忙的张诚低喝一声,迅速将一锅刚炸好的脆皮豆腐捞出沥油。他抄起墙角那个装满湿漉漉豆腐渣、散发着独特豆腥气的沉重木桶,桶沿还沾着几片翠绿的野菜叶子。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他手臂肌肉贲起。
“哥!你小心点!”张诚连忙应声,紧张地接过长竹筷,学着哥哥的样子盯着油锅。
张恒点点头,扛起木桶,大步流星地挤出被香气和人群塞满的摊位,朝着通往清河村的方向走去。木桶的重量压在肩上,豆腐渣湿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发酵的微酸气息。他心里盘算着那猪吃了这顿,该又能长几两膘,堆肥坑里的蚯蚓是不是又多了些…这些微小的积累,都是摆脱那沉重石滚子的基石。
就在张恒的身影消失在集市拐角不到半炷香的功夫。
摊位前的人流依旧拥挤喧嚣,张诚全神贯注地盯着油锅,额角渗出汗珠。王氏正给一位老主顾称量水豆腐。张芸踮着脚,努力将一包卤豆干递给一个高大的脚夫。
突然!
三道如同毒蛇般迅疾凶戾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摊位侧后方、那片尚未清理干净的垃圾堆阴影里猛地扑出!为首的正是脸上疤痕扭曲、眼神怨毒如鬼的王癞子!他手里紧握着那根用脏布条缠绕的乌沉短棍,目标首指那口翻滚着致命滚油的厚铁锅!
“小崽子!给老子死开!”王癞子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短棍带着恶风,狠狠砸向正背对着他、全神贯注炸豆腐的张诚后脑!
“啊——!”张芸离得最近,吓得失声尖叫!
王氏闻声猛地回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诚儿——!”
张诚只觉脑后劲风袭来,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全身!他下意识地想要转身躲避,却己根本来不及!
千钧一发!
就在短棍即将砸中张诚头颅的瞬间,旁边一个刚付完钱、正等着拿豆腐的壮硕脚夫反应极快!他怒吼一声:“狗日的!” 猛地探出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推了张诚一把!
“噗!”
张诚被这巨力推得一个趔趄,向前扑倒!沉重的身体狠狠撞在支撑油锅的泥灶边缘!
“哗啦——!!”
支撑着厚铁锅的简易泥灶,在张诚身体的猛烈撞击下,如同朽木般轰然垮塌半边!那口盛满了滚烫桐油、正沸腾咆哮的铁锅,瞬间失去了平衡!
时间仿佛凝固!
在所有人惊恐欲绝的目光中,那口沉重的铁锅,带着里面翻滚沸腾、至少大半锅的滚油,如同愤怒的金色瀑布,轰然倾覆而下!
“轰——!!”
滚油泼洒在地面潮湿的泥土和散落的干草上,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炽热的油液如同无数条狂舞的金蛇,带着毁灭性的高温和浓烈的黑烟,猛地炸裂、飞溅开来!
“火!着火了!”橘红色的火苗“腾”地一下窜起半尺高!浓烟滚滚。
整个集市口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人群惊恐地尖叫、推搡、奔逃!场面彻底失控!摊位上的豆腐、卤豆干、案板被撞翻踩踏!王氏死死护住吓傻的张芸,被混乱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张诚趴在地上,惊恐地看着眼前如同炼狱般的景象,浑身冰凉!
王癞子和另外两个地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性后果惊呆了!他们只是想砸摊泄愤、抢钱,根本没料到会引发火灾!看着地上翻滚哀嚎的人和迅速蔓延的火苗,三人脸上也露出了惊惧之色。
“快!抢钱!趁乱!”王癞子眼中凶光一闪,短暂的惊惧瞬间被贪婪取代!他嘶吼着,挥舞短棍就要冲向那被撞翻在地、铜钱散落一角的钱匣!
就在这炼狱般的混乱达到顶点,王癞子即将扑向钱匣的瞬间!
集市主街的方向,一声清越而极具穿透力的娇叱,如同冰泉裂石,猛地压过了所有喧嚣:
“郑捕快何在?!有人当街纵火毁证!还不速速拿下!”
这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家威严,瞬间镇住了混乱的场面!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齐刷刷地转向声音来处!
只见那架通体天青色云缎帷幔的精致马车,不知何时己停在混乱边缘!一只白皙纤手猛地挑开了车帘!昨日那清秀的丫鬟,此刻如同一尊怒目金刚,半个身子探出车外!她手中,高高擎着一盏异常精致的八角琉璃灯笼!那灯笼通体透亮,灯罩上,一个笔力遒劲、用金粉勾勒的“苏”字,在晨曦和浓烟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光芒刺眼!
“苏”字灯笼!
如同官府的令牌!瞬间震慑全场!
“苏…苏家的灯笼!”
“郑捕快?!”
“快!救火!抓人!”
人群如同找到了主心骨,混乱稍止!几个胆大的摊主开始用扫帚扑打地上的火苗。更多的人则敬畏地看着那盏高高在上的“苏”字灯笼。
王癞子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那金灿灿的“苏”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们眼中!郑捕快?难道真有捕快在附近?!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哪里还顾得上抢钱!
“风紧!扯呼!”王癞子魂飞魄散,嘶哑地怪叫一声,再不敢停留,如同丧家之犬,带着两个同伙,连滚带爬地撞开人群,朝着集市深处没命地逃窜而去,转眼就消失在混乱的人流和浓烟里。
火势很快被扑灭,只剩下几缕焦黑的青烟和地上几滩触目惊心的油污、烧焦的痕迹。受伤的食客被扶到一旁,哀嚎声低沉了许多。惊魂未定的人群围拢着,敬畏地看着那架依旧停在原地、帷幔低垂的马车。
张恒扛着空木桶,一路飞奔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片狼藉与死寂。自家摊位如同被飓风席卷:泥灶垮塌,油锅翻倒,豆腐、豆干、铜钱散落一地,被踩踏得不成样子。那面靛蓝的“张记脆皮豆腐”布幡被溅上了大片油污和火星烧灼的焦痕,无力地垂落着。张诚瘫坐在地上,脸上毫无血色。王氏紧紧搂着瑟瑟发抖的张芸,浑浊的眼中满是后怕和绝望。
张恒的心脏如同被冰冷的石滚子狠狠碾过,碎成齑粉!他手中的木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恒儿!”王氏看到他,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张恒没有看母亲,也没有看弟妹。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狼藉上,如同濒死的野兽。一股狂暴的、毁灭一切的怒火,混合着深深的自责与无力,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奔涌、咆哮!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刺出血来也浑然不觉。他需要发泄!需要毁灭!毁灭那些地痞!毁灭这该死的世道!
就在这时,那架天青色的马车帷幔再次被那只熟悉的白皙纤手轻轻挑开一线。清秀的丫鬟探出头,声音依旧清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小哥,小姐问,人可安好?”
张恒如同被这声音从暴怒的深渊里拉回一丝神智。他僵硬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那车帘缝隙。隔着细纱,他似乎能感受到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手上、甚至粗布短褂上,都沾满了方才奔跑时溅起的污泥和救火留下的烟灰,整个人狼狈不堪。
车帘缝隙后,沉默了片刻。
那只白皙的手,忽然从帘内递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手帕。手帕的料子极好,是上等的杭绸,边缘用极细的银线绣着几茎清雅的兰草暗纹。
一个比方才柔和了无数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意味的清冷嗓音,如同初融的雪水,轻轻从帘后飘出:
“擦擦脸吧…灰头土脸的,像什么样子。”
声音顿了顿,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又补了一句:
“明日…多炸十份脆皮豆腐,送到苏记绸缎庄后门。”
话音落下,素白的手帕被轻轻放在马车踏板的边缘。
天青色的车帘无声落下。
青骢马迈开步子,马车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驶离这片狼藉。那盏精致的“苏”字琉璃灯笼,在晨光中渐渐远去,只留下一方素白的手帕,如同遗落人间的雪羽,静静地躺在沾满油污和尘土的车辙旁。
张恒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胸中翻腾的岩浆仿佛被这方突如其来的素帕和那清冷的嗓音浇上了一捧雪水。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和烟灰的、骨节粗大的手,又看向踏板上那方洁净得不染尘埃的绸帕。巨大的狼狈与那方帕子的洁净,形成了最刺眼的对比。
他缓缓弯下腰,伸出微微颤抖的、肮脏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捡起了那方素帕。细腻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丝极其淡雅、若有若无的幽兰冷香。
他死死攥紧了那方手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手帕上精致的兰草纹路硌着他的掌心。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口翻倒的、沾满油污和焦痕的厚铁锅,又缓缓移向那面污损垂落的靛蓝布幡,最后,定格在马车消失的街角。
眼底深处,那簇被怒火和狼狈暂时压制的火焰,如同浇了滚油的死灰,轰然复燃!烧得比灶膛里最烈的柴火还要炽热、还要暴烈!那火焰里,有毁灭,更有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名为野心的东西!
“多炸十份…苏记后门…”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攥着素帕的手,青筋如怒龙盘绕
(http://www.220book.com/book/T9S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