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碾还在后院发出沉重而单调的轰鸣,红薯干被碾压成粗糙粉末的尘土气混合着新磨粗粮粉的谷物香,成了张记后院最顽固的气息。夜己深,但灶膛的火光和油灯的光晕依旧顽强地撕扯着浓稠的黑暗。张芸带着几个妇人,还在就着昏黄的灯火,将白天晒得半干的红薯条切成更细的条,为明日那“甜金棍”的赠品做准备。手指被红薯汁液染得发黄发黏,眼皮沉重得打架,却没人敢停。
张恒坐在灯下,面前摊着账簿。指尖划过一串串墨迹未干的数字,那是今日五百零七份劳工餐换来的铜钱堆积出的沉重。每一文钱都沾着粗粝的粉渣和力夫们沉默吞咽的汗水。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去填粮价的窟窿,去喂养那些耳带豁口的病猪,去应对陈记不知何时会落下的下一记黑手。疲惫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刷着他的神经。
突然——
“着火了——!!!”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捅破了后院的疲惫和沉寂!那声音来自村西,来自…鸡舍的方向!
张恒猛地抬头,瞳孔骤缩!桌上的油灯火苗被带起的疾风扯得疯狂摇曳!
“鸡场!”李铁柱的怒吼声同时炸响,他魁梧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撞开房门,朝着火光方向猛扑出去!
张恒紧随其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冲出铺门,一股浓烈的、带着羽毛焦糊和木头燃烧的呛人恶臭,裹挟着夜风扑面而来!抬眼望去,村西河滩方向,一片刺目的红光正撕裂夜幕,疯狂舔舐着天空!
鸡场!
那座离地三尺、如同悬空堡垒般的新建高架鸡舍,此刻己彻底沦为火海!干燥的木架和铺底的宽缝木板是绝佳的燃料,火蛇狂舞,贪婪地吞噬着一切。烈焰翻滚升腾,发出噼啪爆响,将漆黑的夜空映照得一片狰狞的血红!滚滚浓烟如同妖魔的巨口,喷吐着死亡的气息。
“我的鸡!我的鸡啊——!”五叔张守田拖着跛腿,跌跌撞撞地从猪场方向跑来,嘶哑的哭嚎声在火场的爆裂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
火场边缘,李铁柱的身影在冲天的火光中显得渺小而疯狂。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发出非人的咆哮,徒劳地试图用脚踢、用手扑打那些燎人的火舌,试图靠近那熊熊燃烧的木笼。但烈焰的热浪如同无形的墙壁,将他一次次逼退。
“柱子!别过去!危险!”张恒厉声嘶吼,声音被火焰的咆哮淹没。
就在这时,李铁柱的目光死死锁定了火场边缘一处尚未完全被火焰吞没的角落!那里,一大群被浓烟和高温驱赶、挤作一团的雏鸡,正发出惊恐欲绝、细弱而密集的“叽叽”哀鸣!嫩黄的绒毛在热浪中卷曲焦黑,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随时会被蔓延的火舌吞噬!
“啊——!”李铁柱双目赤红,发出震天的狂吼!他猛地弯腰,抓起地上散落的一块厚重木板,竟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处火势稍弱的角落猛冲过去!
“柱子!”张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铁柱用木板狠狠砸开几根燃烧坠落的木条,炙热的气流灼得他须发蜷曲。他冲到鸡笼边缘,那悬空的木笼底部己经被烧得通红变形!他毫不犹豫,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那滚烫的竹篱笆边缘——那是他亲手扎进去的!
“嗤——!”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李铁柱脸上的肌肉因剧痛而剧烈扭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凸如蚯蚓!但他那只抓住竹篱的手,如同铁铸一般,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爆发出惊人力道!伴随着他野兽般的嘶吼和竹木断裂的刺耳声响,一大片燃烧的竹篱竟被他硬生生撕扯开来,露出了一个冒着浓烟的豁口!
“快!接鸡!”李铁柱嘶哑地咆哮,声音如同破锣。他顾不上左臂传来的钻心剧痛——几颗滚烫燃烧的木炭溅落在他的左小臂上,瞬间燎起一串刺目的水泡!他猛地脱下身上那件浸透了汗水的粗布短褂,用没受伤的右手飞快地卷成一个兜状,探进浓烟滚滚的豁口,朝着那群挤在角落、哀鸣不止的雏鸡猛地一兜!
一大团毛茸茸、温热颤抖的生命被他兜了出来!嫩黄色的绒毛被熏得灰黑,不少小鸡的尾羽己经焦卷,发出惊恐的“叽叽”声。
“接着!”李铁柱将衣兜雏鸡猛地甩向踉跄跑来的张恒和五叔。随即,他再次转身,不顾左臂燎泡的剧痛和火焰的舔舐,又将手伸向豁口内残余的鸡雏!
就在李铁柱奋力抢救最后几只鸡雏时,张恒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
火光映照不到的鸡场边缘,靠近预留蚯蚓床的黑暗阴影里,一个瘦小的、鬼鬼祟祟的身影,正猫着腰,手里似乎还拎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准备沿着河滩溜走!
王癞子!
那个被陈记当枪使、泼过卤汤的闲汉!此刻他脸上带着一丝阴谋得逞的狞笑和急于脱身的慌张!
“抓住他!”张恒的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破火场的喧嚣!他放下怀里的雏鸡,如同猎豹般朝着那个黑影猛扑过去!
李铁柱闻声,刚兜出最后几只鸡雏,也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锁定了王癞子!他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咆哮,拖着烫伤的左臂,也扑了过去!
王癞子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丢下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散发着刺鼻油味的空瓦罐!拔腿就朝河滩方向没命狂奔!
就在张恒和李铁柱即将扑到王癞子身后时——
“呔!深更半夜,何人纵火行凶!”
一声中气十足、带着官威的断喝,如同惊雷般在火场边缘炸响!
几支明亮的火把猛地从村道的方向亮起,迅速逼近!火光映照下,几个穿着皂色公服、腰挎铁尺的捕快,簇拥着一个身材精干、面容冷峻的中年捕头,正大步流星赶来!为首捕头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混乱的火场、焦头烂额的李铁柱和五叔、地上哀鸣的雏鸡,最后死死锁定了被张恒和李铁柱堵在河滩边、吓得在地的王癞子!正是清河县衙的郑捕头!
王癞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官差吓得魂飞天外,裤裆瞬间湿透。他瘫在河滩的烂泥里,浑身抖得像筛糠。
郑捕头冷冷扫了一眼地上那个散发着桐油气味的空瓦罐,又瞥了一眼王癞子裤腰上鼓鼓囊囊的一处。他下巴微抬,一个年轻的捕快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在王癞子身上一搜。
“头儿!有火折子!还有…这个!”年轻捕快从王癞子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着的火折子,紧接着,手在王癞子后腰一摸,拽出一个沉甸甸、黄澄澄的物件——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边缘有些磨损的木质令牌!令牌正面,一个清晰的、刀刻斧凿般的“陈”字,在火把的映照下,狰狞刺目!令牌背面,隐约可见“米行”二字!正是陈记米行伙计出入仓库调货的凭信!
“陈记米行的腰牌?”郑捕头拿起令牌,在火光下仔细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目光如刀,刺向如泥的王癞子:“人赃并获!纵火凶徒!给我锁了!”
铁链哗啦作响,冰冷的锁链瞬间扣上了王癞子的脖子和手腕。他像一滩烂泥般被拖了起来,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郑捕头这才转向张恒,抱了抱拳,公事公办的口吻:“张东家,受惊了。此獠深夜纵火,人赃并获,本捕头这就将其押回县衙,禀明知县大人,定会严惩不贷,给张东家一个交代!”
张恒看着郑捕头那张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冷硬的脸,又看了看他身后那几个孔武有力、服色整齐的捕快——他们的公服在火光下,能清晰看到袖口和裤脚处滚着青色的布边,镶着窄窄的一道白边。这是大商户家丁护卫常见的服色规制,绝非县衙普通捕快所有。
苏家!
郑捕头此刻的身份,绝非简单的县衙捕头。他和他带来的“捕快”,是苏家的力量!是苏婉儿的手笔!
张恒心中雪亮,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感激,对着郑捕头深深一揖:“多谢郑捕头!多谢各位差爷!若非各位及时赶到,擒获凶徒,后果不堪设想!张恒感激不尽!”
郑捕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分内之事。张东家还是速速救火,清理现场吧。”说罢,不再多言,挥手示意手下押着面如死灰的王癞子,转身就走。那几个“捕快”动作利落,步伐沉稳,很快消失在通往镇子的村道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火势在村民陆续赶来泼水扑救下,终于渐渐被压制下去。但整座高架鸡舍己烧得只剩下一副焦黑的、扭曲变形的骨架,冒着缕缕青烟,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空气中弥漫着羽毛、木头和某种肉类被烧焦的混合恶臭。
幸存的鸡雏在五叔的怀里和临时找来的筐里瑟瑟发抖,发出微弱的哀鸣。李铁柱的左小臂上,被木炭烫出的水泡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红肿一片。
张恒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前,目光扫过焦黑的鸡场骨架,扫过李铁柱烫伤的手臂,扫过五叔绝望的脸,最后落在地上那块被郑捕头“遗漏”的、散发着桐油气味的空瓦罐碎片上。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在他眼底凝结。
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大把被火焰燎烤过、变得灰白松散的石灰粉末——那是预备给蚯蚓床消毒用的生石灰。他迈开步子,绕着被烧毁的鸡场废墟边缘,开始行走。手臂挥洒,粗糙的石灰粉末簌簌落下,在焦黑的土地上,划出一道粗粝、刺眼的白线!这道白线,不仅圈住了废墟,更将旁边己经建好的猪场、预留的蚯蚓床和红薯地,甚至远处河滩的一部分,都囊括在内!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惊愕地看着他。
张恒的脚步沉稳有力,石灰线在他身后不断延伸,如同一条冰冷的白色巨蟒,在夜色和废墟的背景下蜿蜒。他走到圈地的起点,将手中最后一点石灰狠狠砸在地上,激起一片白尘。
他猛地转身,面向所有赶来救火、惊魂未定的村民,面向满脸悲愤的李铁柱和五叔,面向这片被圈起来的、属于他张恒的“疆域”。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膜:
“都看清楚了!”
“以此石灰为界!”
他抬手,用力指向脚下那道刺目的白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此界内,再有人胆敢纵火行凶者——”
他目光如寒冰利刃,扫过每一张惊惶或茫然的脸,一字一顿,吐出最残酷的刑罚:
“按《大明刑律》!私毁民产、蓄意纵火者——”
“斩!”
“斩”字出口,如同死神的宣判,带着凛冽的寒风,刮过每一个人的心头!火光映照着他冷硬如铁的侧脸和眼中毫不掩饰的森然杀意。这不是商量,不是警告,这是划下的一条用鲜血和律法铸就的生死线!
人群死寂。
只有夜风卷着灰烬和白石灰,在焦黑的土地上打着旋儿。
远处,猪场里那些耳带豁口的病猪,似乎也被这肃杀的气氛感染,发出几声不安而低沉的哼唧:
“哼噜…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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