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缸见底了。
最后一点麦麸,混杂着豆渣,被五叔小心翼翼地刮进猪食桶里。鸡舍那边,往日争抢啄食的喧闹沉寂了许多,鸡群恹恹地缩在栖架上,偶尔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咕哝。灶房里,蒸煮劳工餐的巨大蒸笼上空,热气稀薄,弥漫着一股近乎绝望的焦躁。
王氏守着空了大半的粮袋,手指神经质地捻着袋口粗糙的麻线,眼睛死死盯着铺子通往村外的那条土路。每一次远处传来的车轮声或脚步声,都让她枯瘦的身体猛地绷紧,待看清不是栓子押粮回来,那绷紧的弦又瞬间垮塌下去,眼神里的光也随之黯淡一分。短短两天,她眼窝深陷,嘴角起了燎泡。
“娘,歇会儿吧。”张芸端来一碗寡淡的菜叶汤,声音干涩。
“歇?拿什么歇?”王氏猛地抬头,声音尖利得吓了自己一跳,她指着空荡荡的灶台和蒸笼,“米缸空了!面袋空了!高粱渣子都刮干净了!栓子再不回来,明日…明日拿什么下锅?拿什么喂那些等着吃饭的嘴?拿什么填那些猪栏鸡舍?!”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枯瘦的手指在空粮袋上抓挠着,指节泛白。
前厅草棚下,空荡的长条桌凳无声地诉说着饥饿的缺席。没有了下水的浓香,没有了力夫们狼吞虎咽的喧嚣,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个提早下工、习惯性走到棚下的力夫,看着空荡荡的大锅和冷冰冰的灶膛,眼神里是茫然和更深的疲惫。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舔舔干裂的嘴唇,又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散去,背影在黄昏里拉得灰暗而沉重。
张恒站在后院,目光扫过空寂的猪场和鸡舍,又落回灶房蒸笼上稀薄的热气。他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内心的焦灼。时间像钝刀子割肉,每一刻都在消耗着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气和信任。陈记这一手断粮,掐得又准又狠。
“恒哥儿!”李铁柱大步流星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赶路的风尘和压抑的怒气,“镇上的粮铺,陈记放风了!糙米每斗涨了整整十文!还放出话,说咱们张记…快揭不开锅了!”他拳头捏得咯咯响,“狗日的!这是要逼死我们!”
张恒眼神一冷。火上浇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栓子那边,有消息吗?”
“没有!”李铁柱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邻县一来一回,快马加鞭也得两天,栓子赶着大车,还拉着重货…这都第三天头上了!会不会…路上出什么事了?” 这个念头让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再等等。”张恒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转身,目光投向堆在墙角那些表皮发皱、颜色暗沉、积压了许久的红薯。这是他最后的底牌,也是他计划中早就想动用的“废料”。
“芸娘,”他招呼妹妹,“带人,把这些红薯都搬出来,去皮,切块!”又转向李铁柱,“铁柱哥,你去村里,把能借到的石磨、石碾都弄来!要快!”
第三天,正午。
日头毒辣地炙烤着大地,空气滚烫而凝滞。张记铺子内外,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灶房里的蒸笼彻底没了热气,王氏坐在空粮袋旁的小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嘴唇干裂起皮。张芸带着两个新雇的妇人,守着几大盆切好的红薯块,一筹莫展。没有粮食,光有红薯有什么用?
就在绝望如同藤蔓般即将缠死所有人的心脏时——
“回来了!栓子哥回来了!”石头连滚带爬地从村口方向冲回来,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劈了叉,带着哭腔,“粮…粮车!好大的粮车!进村了!”
如同平地惊雷!
王氏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从小凳上弹起来,踉跄着就往门外冲!张芸和妇人们也如梦初醒,跟着涌了出去。张恒眼中精光爆射,第一个冲出铺门!
村口的土路上,烟尘滚滚!
一辆由两头健壮骡子拉着的、巨大的平板车,正沉重地碾过坑洼的路面,吱呀作响地驶来。车板上,堆着小山般的麻袋!粗糙的麻袋鼓鼓囊囊,有些地方甚至被里面尖锐的棱角顶得凸起,沉甸甸地压得车轴呻吟。
栓子坐在高高的粮堆顶上,浑身尘土,脸上被汗水和灰土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嘴唇干裂出血口子,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和疲惫。他死死抓着捆扎麻袋的粗绳,看见铺子门口涌出的人群,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张恒,他猛地挥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东家!粮——到了——!!红薯干!高粱!糙米——!全是粗的!管够——!!!”
“轰!”
积压了三天的绝望和焦虑,在这一声嘶吼中被彻底点燃!炸开!
“快!卸车!”张恒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李铁柱狂吼一声,像头发怒的公牛,第一个扑了上去。王氏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连拉带拽地去解粮袋的绳结。张芸和妇人们也疯了似的涌上去,七手八脚地往下拖拽麻袋。两个小伙计连滚带爬地推来板车、箩筐。
沉重的麻袋被粗暴而迅速地卸下、拖走。麻袋口被粗暴地扯开,暗红色的高粱粒、粗糙发黄的糙米、还有大片大片深褐色、干硬扭曲的红薯干,哗啦啦地倾泻出来,堆积在院中空地上,散发出浓烈的尘土和粗粝的谷物气息。
没有欢呼,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疯狂的动作。时间就是一切!必须抢在日落前,把明天的劳工餐做出来!
“铁柱!带人!泡红薯干!泡透!泡软!”张恒抓起一把干硬如树皮的红薯干,声音急促,“芸娘!带人!磨高粱!磨糙米!越细越好!”
“娘!您带人,把这些磨好的高粱粉、糙米粉,还有豆渣,按…按三成粉、七成豆渣混!不!西成粉!六成豆渣!快!” 他临时改了主意,必须增加“粮食”的比例,哪怕口感更差!
整个张记后院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工坊。几口临时架起的大水缸里,干硬的红薯干被粗暴地扔进去,溅起浑浊的水花。沉重的石碾和石磨被推得隆隆作响,暗红色的高粱粒和黄色的糙米在石头的碾压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化为粗糙的粉末。豆渣堆被迅速挖开,与磨好的粗粮粉混合搅拌。蒸笼被重新架起,巨大的柴火灶膛里,火焰被疯狂地投入,熊熊燃烧起来!
汗水如同小溪般在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流淌,混合着飞扬的粉尘,糊成一道道泥沟。粗重的喘息声、石磨的隆隆声、柴火的噼啪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紧张到极致的、充满原始力量的交响。
张恒如同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站在这个沸腾旋涡的中心。他抓起一把混合好的、颜色灰暗、掺杂着豆渣颗粒和粗粝粉渣的“面团”,用力捏了捏,触感粗糙而松散。他毫不犹豫地将它拍进蒸屉里。没有时间追求精细,活命是第一位的!
第西天,清晨。
草棚下,两口巨大的铁锅重新翻滚起浑浊的浓汤。汤色暗沉,远不如往日油亮,翻滚的肠肚碎块也显得小而零碎。旁边的蒸笼里,冒着腾腾热气,里面是刚出锅的饼子——颜色灰黄暗淡,表面坑洼不平,细看能发现里面掺杂着未能完全磨碎的粗糙红薯干颗粒和暗红色的高粱碎粒,捏在手里,硬邦邦,沉甸甸。
力夫们拖着饥饿疲惫的身体再次涌来。当看到棚下重新升腾的热气时,人群爆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但当他们看清那浑浊的汤和粗粝的饼子时,兴奋瞬间被惊愕取代。
“这…这汤咋这么浑?”
“饼子也变了?这么硬?里面是啥?”
“三文钱一碗…就这?”
窃窃私语和不满的嘀咕开始在人群中蔓延。一个脾气火爆的年轻力夫挤到最前面,抓起一个饼子掂了掂,又用力掰开,看着里面粗糙的颗粒和暗红的碎渣,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抬头,冲着正在舀汤的王氏不满地嚷道:“老板娘!你们这也太糊弄了吧?前些天好歹油水足!现在这清汤寡水,饼子还掺了石头子儿?当我们是要饭的啊!”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王氏舀汤的手顿住了,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不知该如何解释。几个小伙计也紧张地停下了动作。李铁柱握紧了拳头,眼神不善地盯着那个年轻力夫。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异常洪亮的声音猛地炸响,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放你娘的屁!”
只见人群后面,力夫老王猛地推开挡路的人,大步冲到前面。他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乱舞,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个年轻力夫,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石头子儿?!你他娘的眼瞎了?!那是红薯干!是高粱!是正经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他猛地抢过年轻力夫手里那半块粗粝的饼子,高高举起,环视着周围所有面带犹疑的力夫,声音如同受伤的老狼在嘶吼:
“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三文钱!三文钱啊!在码头扛一天大包,累死累活才挣几个大子儿?以前吃的啥?馊水一样的稀粥!硬的能硌掉牙的陈年窝头!就那,还得看管事的脸色,去晚了连馊水都抢不到一口!”
他指着张记那口翻滚着浑浊汤水的大锅,指着蒸笼里颜色暗淡的粗粮饼子,声音悲愤而激昂:
“现在!张记!三文钱!一碗实实在在带肉腥的汤!一个管饱顶饿的硬饼子!你们还嫌汤浑?嫌饼糙?!”
老王的目光如同刀子,扫过一张张沉默下来的脸:“张记要是倒了!被那些黑了心的粮商、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官差逼倒了!你们告诉我,去哪里再找这三文钱的活命饭?!啊?!”
他最后一句,是冲着那个年轻力夫吼出来的,带着一股豁出命去的狠劲:“你告诉我!去哪找?!回去吃你那馊水?!你吃不吃?!”
年轻力夫被他吼得面红耳赤,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羞愧地低下头,默默接过老王塞回来的那半块饼子,用力咬了一大口,粗糙的颗粒在口中摩擦,他用力地咀嚼着,喉咙滚动,艰难地咽了下去。
棚下死寂一片。
只有锅里汤汁翻滚的咕嘟声和老王粗重的喘息。
下一刻,无数只粗糙黝黑、沾满汗水和泥污的手,沉默而坚定地伸了出来。铜钱如同雨点般,更加密集地砸进王氏面前的钱箱里,发出沉闷而厚重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最卑微的生存敲响战鼓。没有人再抱怨汤浑饼糙,每个人都只是沉默地接过碗和饼,蹲在墙角、坐在条凳上,大口地吞咽着那粗粝的食物,仿佛在吞咽着活下去的全部力量。
王氏看着眼前沉默而坚定的洪流,看着那迅速被铜钱填满、甚至开始从箱口溢出的钱箱,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混着脸上的汗水和油污,无声地滑落。她舀汤的手不再颤抖,稳稳地、用力地将每一勺汤都盛得满满的。
张恒站在棚子的阴影里,看着老王那如同标枪般挺首的背影,看着力夫们沉默而坚韧的吞咽,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在胸腔里奔涌、激荡。这不是胜利,这是最底层生命面对绝境时,用粗糙的胃囊和沉默的脊梁,共同筑起的、坚不可摧的堤坝!
“芸娘!”张恒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淬炼过的沉稳和力量,“带人,把剩下的红薯干全部切片!晒干!磨粉!”
“铁柱!把石碾清出来!从今天起,昼夜不停!磨红薯粉!磨高粱粉!磨糙米粉!”
“五叔!猪栏鸡舍,加料!豆渣混粗粮粉!让它们吃!使劲吃!”
后院再次沸腾起来。石碾发出沉重而持续的轰鸣,红薯干在石磨的碾压下化为粗糙的粉末。晒场上,切好的红薯片在烈日下迅速脱水卷曲。钱箱里的铜钱堆积如山,溢出的部分被扫进更大的箩筐。这些粗粝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粉末和叮当作响的铜钱,铺成了一条通往生存的金砖之路,粗糙、坚硬,却无比踏实。
日头西斜,张芸沙哑着嗓子,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报出一个数字:
“哥…五百…五百零七份…全…全卖光了!”
灶膛里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映照着张恒眼中跳动的光芒,也映照着那条由粗粮和汗水铺就的、通往未知前路的金砖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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