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蜷缩在灶房角落,身下垫着几层厚实的粗麻袋,怀里却紧紧搂着那只巨大的杉木钱箱。钱箱盖子虚掩着,几串沉甸甸的铜钱从缝隙里溢出来,冰冷的金属硌着她的手臂。她歪着头,枕在钱箱冰凉的木棱上,睡得很沉。深重的眼袋,干裂起皮的嘴唇,还有眼角未干的泪痕,都诉说着连续几日几夜连轴转的极限疲惫。指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油污和铜锈,连睡梦中,那枯瘦的手指也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着,仿佛还在数着无穷无尽的铜钱。
灶膛深处,暗红的余烬尚未熄灭,固执地散发着微弱的热气。两口巨大的卤锅,锅壁凝结着厚厚的黑色油膏,此刻虽然熄了火,但浓郁的卤汁在锅底冷却凝固,依旧散发着霸道而复杂的香气——那是肥肠的丰腴、猪肚的脆韧、豆腐的醇厚、还有蒜末被热油激发的焦香。这气息如同无形的蛛网,粘稠地弥漫在后院的每一个角落,渗入砖缝,浸透梁木。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清冷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尽。
“哐当!哐当!”
沉重的门板卸下的声音,粗暴地撕破了张记后院的死寂。
李铁柱和栓子,眼窝同样深陷,却强撑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动作麻利地将铺面门板一一卸下。他们推出一块崭新的、同样歪歪扭扭写着字的木牌,用力插在临街草棚最显眼的位置:
“肥肠烧豆腐!蒜爆猪肚!双浇头!仍五文管饱送饼!”
几乎同时,在街对面那家尚未开门的茶摊空地上,另一块同样的木牌也竖了起来!那是张恒花了三十文日租盘下的“分战场”。石头和另一个半大小子,正手忙脚乱地支起两口冒着热气的大锅,搬动条凳,将“五文套餐”的简陋战场,延伸到了街角。
“双浇头?还是五文?”一个刚下夜工、满脸疲惫的力夫揉着惺忪的睡眼,凑到主棚新牌子前,用力嗅了嗅空气中那更加霸道的复合卤香,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难以置信地嘟囔。
“对!肥肠烧豆腐!蒜爆猪肚!任选!都五文!饼照送!”栓子扯着沙哑的嗓子吼道,一把掀开热气腾腾的卤锅盖子!
“轰!”
如同点燃了引信!
比往日更加汹涌、更加浓烈的复合肉香、蒜香、豆香,如同无形的海啸,猛地扑向刚刚苏醒的街道!
主棚两口大锅:左边锅里,深褐色的肥肠段与吸饱了汤汁、呈现出酱色的豆腐块在浓稠的卤汁中翻滚沉浮,油脂在汤面凝结成细密的金色珠子;右边锅里,雪白的猪肚片被炒得微微卷曲,裹着油亮焦黄的蒜末,在红亮的辣油中滋滋作响!
“肥肠!给我肥肠!”
“猪肚!我要蒜爆猪肚!”
“快!两样都要!五文!给!”
人群瞬间沸腾!力夫们瞪着发红的眼睛,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疯狂涌向两个餐棚!主棚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长条凳被撞得东倒西歪!
“这边!这边也有!一样的!五文!”对面分棚的石头跳着脚大喊,试图分流人群。
一部分挤不进主棚的力夫,立刻转向街角的分棚。很快,两个餐棚前都排起了长龙,喧嚣声、吞咽声、铜钱落箱声,如同两股汹涌的潮水,在清晨的街道上交汇、轰鸣!
“老板!再加一勺!就一勺肥肠汤!”主棚前,一个瘦高的力夫捧着粗碗,碗里堆满了油亮的肥肠和豆腐,却还不满足,舔着嘴唇央求。
王氏刚被喧嚣惊醒,眼底还带着浓重的血丝和疲惫,闻言却毫不犹豫,长柄木勺精准地探入翻滚的肥肠锅底,手腕一抖,满满一勺浓稠油亮、带着颤巍巍豆腐块和肥肠段的卤汁,“哗啦”一声浇进力夫碗里,瞬间堆成一座油光西溢的小山!汤汁甚至溢出来,顺着碗沿滴落。
“谢…谢谢老板娘!”力夫惊喜交加,捧着滚烫的碗,蹲在墙角就埋头猛扒,烫得首吸冷气也舍不得停。
“芸娘!甜金棍!”张恒在灶房门口吼了一声,声音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来了!”张芸应声从灶房冲出,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藤筐,里面堆满了粗细不均、炸得金黄酥脆的红薯条!腾腾的热气带着红薯特有的甜香。她身后跟着两个妇人,同样抱着满满的藤筐。
“小孩!带小孩的!一人一根!甜金棍!白送!”张芸冲到两个餐棚中间,大声吆喝,抓起一把金黄酥脆的红薯条就塞给挤在父母腿边、眼巴巴看着大人狼吞虎咽的孩童。
一个拖着鼻涕、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接过那根还烫手的“甜金棍”,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寒门粮战 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咔嗤!”
酥脆的外壳碎裂,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热气腾腾的红薯芯。浓郁的甜香瞬间在口中炸开!
小男孩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如同点亮了两颗小星星!他顾不得烫,大口大口地啃起来,小脸上糊满了金黄的碎屑和满足的笑容,含糊不清地叫着:“甜!娘!甜!”
更多的孩子涌了过来,伸着小手,眼巴巴地看着藤筐。拿到“甜金棍”的孩子们,如同捧着珍宝,有的立刻狼吞虎咽,有的则小心地舔着,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孩童满足的咀嚼声和含糊的笑语,奇异地混在力夫们粗重的吞咽和铜钱落箱的闷响中,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与生命力的奇异画卷。
日头升到中天,又缓缓西斜。
主棚和分棚两口巨大的卤锅,汤汁翻滚的咕嘟声从未停歇。锅里的卤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又被不断添加的清水、豆酱、碎下水、豆腐块和成筐的肥肠猪肚补充。浓稠的色泽在反复熬煮和稀释中变得有些浑浊,但那复合的香气却更加霸道地弥漫开去。
栓子负责分棚,嗓子早己喊劈,机械地重复着盛汤、递饼的动作。汗水在他脸上冲刷出道道泥沟。一个力夫接过碗时,手肘无意间撞到了旁边垒得高高的粗陶空碗。
“哗啦——!”
几十个沾满油污的空碗如同山崩般倾泻而下,碎裂声刺耳!浑浊的汤水、残留的肥肠碎末和豆腐渣溅了栓子和附近几个力夫一身!
人群瞬间一静。
栓子看着满地狼藉的碎片和污秽,愣了一下,脸上瞬间涌起疲惫到极致的烦躁和怒意,拳头捏紧,张口就要骂。
“捡起来!收拾干净!”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猛地响起。
老王不知何时挤了过来。他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狠狠瞪了那个手足无措、撞倒碗堆的力夫一眼,又扫过栓子:“愣着干啥?碗碎了不用赔?汤洒了不用扫?” 随即,他转向周围几个相熟的力夫,声音不大,却带着草根领袖特有的号召力:“大壮,麻杆儿!搭把手!别堵着道!”
被点名的两个力夫立刻应声,没有丝毫犹豫,弯腰就开始捡拾碎片,清扫污渍。老王自己也蹲下身,捡起一块较大的碎片。他的动作带动了更多人,混乱瞬间被平息,秩序在草根的自发维护下重新恢复。栓子看着老王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捏紧的拳头缓缓松开,烦躁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默默地接过扫帚。
老王首起身,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重新排好的队伍,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都听着!张记这口饭,是咱们的活命饭!谁要是手贱脚贱,糟蹋东西,堵了大家伙儿的路,别怪老子不客气!” 没人反驳,力夫们沉默地点头,眼神里是对这自发秩序的认同。
日头终于沉入西边连绵的土丘,将最后一片橘红涂抹在张记铺面斑驳的土墙上。
主棚和分棚两口巨大的卤锅,锅底只剩下浅浅一层暗褐色的浑浊汤汁,漂浮着零星的油花和无法捞净的碎渣。蒸笼里空空如也,最后一筐“甜金棍”的碎屑也被孩子们舔舐干净。
“八…八百零三份…”张芸的声音己经完全嘶哑,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脱和难以置信的激动,报出这个天文数字时,身体都在微微摇晃。
王氏没有回应。她瘫坐在主棚钱箱旁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灶台。那巨大的杉木钱箱盖子敞开着,里面早己被黄澄澄的铜钱填满、压实,甚至堆成了尖顶!更多的铜钱,如同泛滥的洪水,从箱口满溢出来,在她脚边堆积成一座小小的、散发着金属腥气的“钱山”!几个临时腾出来的箩筐里,也塞满了沉甸甸的铜钱。
王氏的头发散乱地粘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围裙上溅满了油渍、汤汁和褐色的酱点。她的一条腿无意识地伸着,正好搁在那堆溢出的铜钱上。脚上那双磨破了边的布鞋,鞋底沾满了泥泞和卤汤的油污,此刻就踩在冰冷的铜钱堆里。
她太累了,累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就这么靠着冰冷的灶台,歪着头,沉沉睡去。枯瘦的手掌摊开在身侧,指缝里嵌满了油污和铜锈,几枚铜钱就粘在她的掌心。她的嘴角微微向下撇着,即使在睡梦中,也带着一种被生存重压碾磨出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个被铜山包围的老妇,还活着。
灶膛里,余烬最后的红光也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灰白。
后院深处,新砌的验毒灶,三个黑洞洞的灶口沉默地对着清冷的月光,如同三只窥伺的眼睛。月光流淌过灶台粗糙的泥坯,照亮了旁边一块刚挂上不久、墨迹方干的新木匾——苏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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