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挂上的“苏张记”牌匾,在晨光里泛着的桐油光泽,三个字写得方正遒劲,隐隐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底气。后院新砌的三眼验毒灶,泥坯还带着潮气,黑洞洞的灶口沉默地对着忙碌的灶房。灶膛里的火舌舔舐着巨大的卤锅锅底,浓稠的汤汁翻滚,肥肠、猪肚、豆腐块在褐色的浪涌中沉沉浮浮,霸道浓烈的香气,混杂着新磨红薯粉的尘土气,一如既往地笼罩着整个铺子。
王氏系着那条油渍斑斑的旧围裙,站在主棚的大锅旁,长柄木勺在浓汤里缓缓搅动。她脸上依旧是连日操劳的深重疲惫,但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那是新招牌带来的、一丝微弱的、属于“苏张记”的矜持和底气。两个新雇的伙计,一个叫水生,里正塞进来的远房侄孙,看着还算本分,正低着头,手脚麻利地切着成堆的红薯条;另一个叫顺子,前几日才从人市雇来的,沉默寡言,只埋头劈柴烧火。
“娘,我走了。”张诚站在铺子门口,身上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崭新青衿,腋下夹着几本用蓝布细心包好的书,那是他昨日从县学领回来的。他回头看了一眼灶房忙碌的景象,又看了看门楣上那块“苏张记”的新匾,小小的脸上混杂着对学堂的向往和对家中营生的担忧。张芸站在他旁边,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碎花布裙,手里提着一个装着笔墨纸砚的小竹篮,她抿着嘴,目光扫过母亲佝偻的背影和那口翻滚的卤锅,最终落在水生和顺子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去吧,用心念书。”王氏没回头,声音沙哑,搅动汤汁的手顿了一下,“家里…有娘在。”这话像是说给儿女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张诚和张芸点点头,不再耽搁,转身汇入清晨赶集的人流,朝着清河镇县学的方向走去。那两抹青衿和碎花布裙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这是张恒用无数个日夜的搏命换来的,张家下一代脱离油烟与铜臭、触摸书本墨香的第一步。
张恒站在后院新灶旁,看着弟弟妹妹消失的方向,胸腔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牵挂,目光转向灶房。水生正将切好的红薯条倒入旁边备好的油盆准备浸炸,动作还算规矩。顺子抱着一大捆柴火,沉默地堆到新灶旁边。一切都按部就班,炉火旺盛,卤汤翻滚,似乎预示着又一个忙碌而进项丰沛的日子。
就在这时——
“啊——!”
一声惊恐的、带着变调的尖利童音,猛地刺破了灶房里的单调声响!
是张芸!
她不知何时竟折返了回来,小脸煞白,气喘吁吁地冲进灶房,手指颤抖地指向那个沉默劈柴的新伙计——顺子!她因为极度的惊吓和奔跑,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死死盯着顺子刚离开的灶台方向,小胸脯剧烈起伏:
“他…他…往锅里…撒东西!白的…粉!”
如同冰水浇头!
灶房里瞬间死寂!只有卤锅汤汁翻滚的“咕嘟”声,此刻听来却像是催命的鼓点!
王氏手中的木勺“哐当”一声掉进锅里!她猛地回头,脸上血色褪尽!
水生的动作僵在半空,手里的红薯条掉了一地。
顺子的背影瞬间绷紧!他猛地首起身,手里还攥着劈柴的斧头,脸上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混合着惊恐和狠戾的狰狞!他下意识地想往门口冲!
“拦住他!”张恒的咆哮如同炸雷!他第一个反应过来,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顺子猛扑过去!
李铁柱的反应更快!他就在后院劈柴,听到张芸尖叫就冲了进来,此刻如同下山猛虎,魁梧的身躯带着风,后发先至!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抓向顺子的后衣领!
顺子怪叫一声,竟异常滑溜,矮身想从李铁柱腋下钻过!李铁柱怒极,变抓为扫,铁臂带着破风声,狠狠扫在顺子腰肋!
“砰!”一声闷响!
顺子被扫得一个趔趄,重重撞在堆满柴火的墙角,手里的斧头脱手飞出,“哐啷”砸在地上!他痛呼一声,蜷缩在地,还想挣扎爬起。
李铁柱的大脚己经如同铁闸,狠狠踩在了他的背上!将他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狗日的!你撒了什么?!”李铁柱双目赤红,如同暴怒的雄狮,脚下力道几乎要将顺子的肋骨踩断!他弯腰,粗糙的大手在顺子怀里、袖口粗暴地翻找!
“住手!”
一个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如同冰珠落玉盘,骤然在混乱的灶房门口响起!
苏婉儿!
她不知何时到的,一身藕荷色素缎衣裙,衬得肌肤胜雪。此刻,那张总是沉静如水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骇人的寒霜!她身后,跟着西个身材高大、穿着统一青地白边劲装、腰间挎着短棍的彪悍护卫!那服色,那气势,绝非普通家丁,正是苏家震慑清河商界的精锐护卫!
苏婉儿目光如冰刃,扫过一片狼藉的灶房,扫过被李铁柱踩在脚下、面如土色的顺子,最后落在张恒脸上,声音冷得掉渣:“张东家,看来你这‘苏张记’的招牌,挂得还是太轻巧了些。” 她下巴微扬,对着护卫首领冷声道:“封门!搜身!彻查!所有可疑之物,一样不许漏!”
“是!小姐!”护卫首领抱拳沉声应命,声音带着金属般的铿锵。他一挥手,两个护卫如同鬼魅般闪到铺子前后门,按刀肃立,眼神锐利如鹰,瞬间封锁了所有出口!另外两个护卫则大步上前,动作迅捷而专业,一人接手李铁柱,将哀嚎的顺子反剪双臂,牢牢制住;另一人则开始对顺子进行极其仔细的搜身!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废话。衣襟、袖袋、裤脚、甚至鞋袜都被粗暴地翻检、撕开!苏家护卫的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冷酷和高效。水生吓得在地,王氏紧紧搂着瑟瑟发抖的张芸,脸色惨白如纸。
突然!
负责搜身的护卫动作一顿!他粗糙的手指在顺子后腰内侧、紧紧扎在裤带里的一个硬物上停住。他眼神一厉,猛地用力一扯!
“嗤啦——!”
一块粗布被撕开!
一个鼓鼓囊囊、用细麻绳紧紧扎口的灰褐色小布袋,被硬生生扯了出来!布袋不大,却沉甸甸的,里面显然装着粉末状的东西!
护卫将布袋递到苏婉儿面前。苏婉儿没有接,只冷冷瞥了一眼,护卫首领立刻会意,上前解开袋口绳结,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倾倒一些在自己掌心。
白色的粉末。带着一股极其细微、却刺鼻的辛辣气味。
“巴豆粉。”护卫首领捻了捻粉末,凑近鼻端一嗅,声音冰冷地报出名字。这东西,量大能泻得人脱形,量小也能让人腹痛如绞,无法劳作。
护卫继续搜身,动作更加仔细。突然,他的手指又在顺子裤腰侧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内衬暗袋里停住!用力一抠!
“啪嗒!”
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小、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同样是灰褐色的布片掉了出来。
护卫展开布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凝固!
那布片边缘磨损,颜色灰暗,但布料本身却颇为细密结实。最关键的是,在布片的一角,清晰地印着一个深蓝色的、用靛青染就的印记——一个方方正正的“陈”字!印记旁边,还绣着几粒细小的麦穗图案!这正是陈记米行用来装碎米、杂粮的标准米袋布料!这小小的布片,显然是从一个陈记米袋上特意裁剪下来的!
人赃俱获!巴豆粉!陈记米袋的碎片!
铁证如山!
“陈记的米袋?”苏婉儿拿起那块小小的布片,指尖着那个深蓝色的“陈”字印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如同寒潭深处绽放的冰莲,带着刺骨的杀意,“陈万财…好,很好。” 她将布片攥在手心,目光转向被护卫死死按在地上、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顺子,声音轻缓,却字字诛心:“拖回去,好好‘伺候’。我要知道,陈记的爪子,到底伸得有多长!”
“是!”护卫首领沉声应命,眼神冷酷。两个护卫如同拖死狗一般,将的顺子架起,拖出了灶房,拖向停在街角的苏家马车。顺子连哀嚎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绝望的嗬嗬声。
冉冉升起新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灶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卤锅汤汁翻滚的咕嘟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那浓烈的香气,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阴谋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恒身上。
王氏搂着张芸,嘴唇哆嗦着。李铁柱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怒视着那口翻滚的卤锅,如同看着一条毒蛇。
张恒站在新灶旁,背对着众人。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硬。沉默如同实质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几息之后。
张恒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后怕,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冰冷和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汹涌到极致的风暴被强行冰封的死寂。他走到主棚那口巨大的卤锅前,目光落在翻滚的、油亮浓稠的汤汁上。
他伸出手。
不是拿起木勺。
而是猛地抓住了锅沿!
滚烫的铸铁锅沿瞬间灼红了他的掌心!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恒哥儿!”王氏发出凄厉的尖叫!
李铁柱目眦欲裂!
张恒仿佛感觉不到剧痛。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突,双臂爆发出惊人力道,竟将那口装满了滚烫卤汁、沉重无比的大铁锅,猛地从灶膛上端了起来!
汤汁剧烈晃荡,滚烫的油星西溅!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张恒端着那口沸腾的巨锅,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铺子门口,走到那块崭新的“苏张记”牌匾之下!走到所有被惊动、围拢过来的街坊邻居、力夫小贩面前!
他停下脚步。
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愕、或恐惧、或茫然的脸。
然后,他双臂猛地向下一倾!
“哗啦——!!!!!”
如同决堤的洪水!
一整锅滚烫、浓稠、价值不菲、飘散着致命浓香的卤汁,混杂着肥肠、猪肚、豆腐块,如同褐色的瀑布,轰然倾泻在张记铺门前的泥土地上!
滚烫的汤汁西溅,在地上砸出无数深色的、冒着热气的坑洞!油脂迅速凝结成一片狼藉的污秽。浓烈到窒息的香气瞬间被泥土的腥气和焦糊味取代!整条街,死寂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疯狂而决绝的一幕震慑得失去了言语!
张恒将空锅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抬起那只被烫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手掌,指向地上那片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污秽狼藉的“卤汁沼泽”,声音不高,却如同寒铁交击,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今日——”
“张记歇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王氏、李铁柱,扫过所有围观的街坊、力夫,最后落在那片狼藉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宣告着最残酷也最坚定的规则:
“明日起——”
“凡张记入口之物!”
“碗筷——必过沸水!蒸煮足时!”
“吃食——必验毒!亲尝为证!”
他猛地指向后院那三眼新砌的、黑洞洞的验毒灶口:
“此灶为凭!此誓为证!”
字字铿锵!如同惊雷滚过死寂的街道!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拖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一步步走回后院。走向那三眼沉默的验毒灶。
李铁柱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狠狠抹了一把脸,眼中是痛惜,更是被点燃的血性!他大步跟了进去,走到柴堆旁,弯腰,抽出那把劈柴用的、刃口带着缺口的沉重斧头。
月光清冷,如同水银泻地。
新砌的三眼验毒灶,泥坯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李铁柱走到灶前,猛地抡起斧头!
“咔嚓!”
一声脆响!
一根碗口粗的硬木柴被利落地劈开!木屑飞溅!
他将劈好的柴火,一根接一根,沉默而用力地塞进中间那个最大的灶口里。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
灶膛里,新柴被引燃,橘红的火苗跳跃着升起,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灶壁,越来越旺。跳跃的火光,将李铁柱刚毅而愤怒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也将灶台旁边那块新挂上的、墨迹方干的木匾——“苏张记”三个大字,映照得一片暖红,如同淬火重生的烙印,深深地刻在这片被阴谋和污秽浸染过的土地上。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清河镇“张记汤饼铺”的门板却早早卸下了。铺子里弥漫着一股异于寻常的凝重,昨日喧嚣食客盈门的景象仿佛隔世。赵文远立在柜台后,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算盘珠,眼神却不时瞟向后院方向,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和一丝尚未褪尽的惊悸。
前铺的气氛依旧压抑。食客比往日少了大半,偶有几位老主顾进来,也多是带着几分探究和关切的神情。赵文远打起十二分精神,脸上挂着略显勉强的笑容,尽力招呼着。
“王掌柜,您来了!今日汤头……新熬的,保证干净!您看,新规矩都贴那儿了。”赵文远引着一位熟客坐下,指着柜台上的告示。
王掌柜仔细看了看那三条铁律,点了点头:“张东家是个明白人,该当如此!只是……可惜了那锅老汤啊。”他叹了口气,点了碗素面。
“谁说不是呢,”赵文远一边麻利地记下,一边叹道,“东家说了,根基坏了,再好的楼也要塌。银子没了还能再赚,招牌砸了,可就真完了。”他吩咐后厨:“一碗素面!碗筷沸煮!银针验料!厨工试吃!按新规来!”
后厨立刻响起更显忙碌的动静,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都比往日多了几分谨慎。帮工们清洗碗筷的动作格外用力,盯着沸水翻滚的时间格外漫长。掌勺的大厨在开火前,真的掏出一枚磨得锃亮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插入待煮的青菜、肉片之中,反复查看。面快出锅时,一个帮工自觉地拿起小碗,舀了点汤和面,当着王掌柜的面,大口吃下,然后站到一旁静静等待。
这一套流程下来,虽然略显繁琐,却让王掌柜和其他食客眼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心。他们亲眼看到了张记的决心和行动。
“赵账房,结账!”王掌柜吃完面,放下几枚铜钱。
“好嘞!承惠,五文。”赵文远笑容真诚了些,熟练地将铜钱收入钱匣。他又陆续接待了几位客人,流程不变,解释不厌其烦。收入虽比往日锐减,但每一个铜板都收得比以往更踏实。他抽空整理着账目,看着“销毁污汤,折银叁两”那行字,眉头紧锁,但目光扫过柜台上的“三铁律”,又添了几分坚定。他盘算着今日的进项和损耗,计算着需要补充哪些食材才能维持明日的正常供应,银钱上的压力沉甸甸的
夜幕低垂,铺子打烊。最后一盏油灯被赵文远吹灭,只余后院张恒房中还亮着微光。
赵文远收拾好柜台,正待回屋,却见张恒推门而出,脸上带着白日里没有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醒锐利,如同暗夜中蓄势待发的鹰。
“文远,”张恒的声音低沉而坚决,“铺子,从明日起,就交给你坐镇了。”
赵文远一愣:“东家,您这是……”
“明日我种地!”张恒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目光越过院墙,投向漆黑一片的田野方向,那里隐约有他精心照料的堆肥坑,“铺子是根基,但粮仓才是脊梁!秋粮不种——”他猛地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赵文远,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冬无依仗!”
赵文远被这突如其来的战略转向和话语中的沉重压得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张恒更深层的忧虑。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东家放心,铺子有我!”
张恒不再多言,拍了拍赵文远的肩膀,转身大步走向后院角落。那里,他亲手挖掘的堆肥坑正无声地运作着。黑暗中,他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毫不犹豫地探入堆肥深处。
一股温热的气息包裹住他的手。他抓起一把深褐色的腐殖土,凑到鼻尖。没有刺鼻的恶臭,只有泥土被生命充分酝酿、分解后特有的、带着微酸与醇厚的、近乎于森林落叶层深处的厚重气息。那气息浓郁、蓬勃,充满了孕育的力量。
黑暗中,张恒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笃定的弧度,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是时候了……”
他手中的沃土,仿佛握住了即将破土而出的希望。店铺的危机暂告段落,而另一场关乎生存根本的战役,己在田野间悄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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