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朝阳刚跃出东方的地平线，便迫不及待地将灼人的热力泼洒向清河镇外的田野。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泥土蒸腾起肉眼可见的袅袅白汽。张恒卷着裤腿，赤着脚踩在自家那块薄田的田埂上，脚下是昨夜露水浸润后、又被烈日迅速烤得半干的温热泥土。他身后，是李铁柱和六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身影——那是他昨日才定下的雇工。
眼前的田地，经过李铁柱带人几日的深耕，原本板结僵硬的土块己被翻起、敲碎。深褐色的土壤在阳光下着，与旁边未经深耕的土地相比，显得格外松软肥沃。更重要的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与寻常田地不同的、更深沉厚重、带着生命力的气息——那是充分腐熟的堆肥被深翻入土后散发的味道。
“东家，这肥劲儿，够足！”李铁柱抓起一把土，在掌心碾开，黝黑的脸上带着庄稼汉特有的满意笑容。他身后那六个流民，则有些拘谨地站着，眼神茫然地望着这片陌生的土地，也望着张恒这个年轻却气势不凡的东家。
张恒蹲下身，也抓起一把泥土。土质温热、，带着堆肥特有的微酸醇厚气息，指缝间漏下的颗粒均匀松软。他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片属于他的土地，手指有力地指向三个不同的区域：
“都听好了！这地，要分着种！”
“坡地，”他指向那片向阳、略陡、土层较薄但排水极好的区域，“全部种红薯！这东西耐旱、命贱，坡地也能扎根，关键——是高产！根块埋下去，秋后能给你翻出十几倍的口粮！”他顿了顿，强调道：“用堆肥打底，深耕！垄要起得高，沟要挖得深，薯秧斜插，明白？”
几个流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神里多了点活泛气。红薯，这外来的救命粮，他们逃荒路上见过，知道是好东西。
“洼地，”张恒的手移向靠近溪流下游、地势低洼、往年容易积水的那片，“种高粱！水汽足，它长得旺！高粱杆子高，穗子红，看着就喜庆。”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深远的谋划：“这东西，不光是牲口的好料，更是……酿酒的好胚子！记着，排水沟给我疏通好，别真淹了根！”
最后，他指向地势最平坦、土质也相对最好的中间地块，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中田，全部种黄豆！一粒粒金豆子！这东西金贵，地要整得最细，肥要下得最足！豆荚鼓起来，秋后收了，那就是咱们榨油的根基！油坊的指望，就在这块地里了！”他环视众人，“深耕，细作，一垄一垄给我伺候好了！‘三宝’种活了，秋后咱们就有底气！”
“开干！”张恒一声令下。
李铁柱立刻招呼那六个流民下地，分发锄头、镰刀。流民们笨拙地拿起农具，跟着李铁柱的示范，开始吃力地整理田垄，挖沟，准备播种。汗水很快浸透了他们褴褛的衣衫，在灼热的阳光下蒸腾起微弱的白气。
然而，田间的宁静劳作并未持续太久。一阵急促而带着明显不悦的脚步声从田埂另一头传来。只见七叔公拄着拐杖，在几个本家后生的簇拥下，面色阴沉地快步走来，花白的胡子气得一翘一翘。
“恒哥儿！”人未到，声先至，七叔公的声音里充满了长辈的责备和不容置疑的权威，“你这是要做什么？把地交给这些来历不明的流民？糊涂！大大的糊涂！”
他走到近前，拐杖重重顿在田埂上，溅起几点泥土，手指颤抖地指向那几个埋头干活、闻声惊恐抬头的流民，声音陡然拔高：“你看看他们！面生得很！谁知道是哪里来的刁民？身上有没有瘟病？手脚干不干净？这清河村百十年来安生过日子，你弄这些外乡流民进来，必生祸乱！听七叔公一句劝，赶紧打发他们走！宁可田荒着，也不能招祸进门！”
几个流民被七叔公的气势和话语吓得脸色煞白，握着锄头的手都在发抖，下意识地缩在一起，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李铁柱皱紧了眉头，想要开口辩解，却被七叔公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张恒静静地听着七叔公的咆哮，脸上看不出喜怒。首到七叔公说完，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向七叔公愤怒的视线，又扫过那几个瑟瑟发抖的流民。
他没有立刻反驳七叔公，而是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哗啦一声，他倒出一大把黄澄澄的铜钱，足有三西百文之多！在阳光下闪烁着的光泽。
“柱子，”张恒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田间，“拿着这些钱，立刻去镇上！”
李铁柱一愣：“东家？”
“买！”张恒斩钉截铁，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买最好的肉！沽最烈的酒！再称十斤白面饼子回来！要快！”
七叔公和那几个本家后生都愣住了，不明白张恒这是要唱哪一出。
李铁柱反应快，立刻明白了张恒的意思，一把抓过铜钱，应了声“好嘞！”，撒腿就往镇上跑。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烈日炙烤着田野，七叔公拄着拐杖，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目光如刀般刮过那几个缩在田埂边、大气不敢出的流民。流民们低着头，汗水混着尘土从额头滑落，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的泥土，仿佛己经预见了被驱赶的命运。
约莫半个时辰后，李铁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怀里抱着油纸包的大块熟肉，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酒坛子，另一只手里拎着一大包热气腾腾、散发着麦香的白面饼子。
张恒示意李铁柱把东西放在田埂上。他亲手撕开油纸包，露出酱红色、油光发亮的熟肉；拍开酒坛的泥封，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又把那摞厚实的白面饼子摊开。
“过来！”张恒对着那六个几乎蜷缩成一团的流民喝道。
流民们茫然地抬起头，迟疑着不敢动。
“我让你们过来！”张恒的声音加重了几分，带着命令。
他们这才畏畏缩缩地挪过来，眼神死死盯着地上的肉和饼，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着，发出细微的吞咽声。他们己经记不清多久没见过油星，多久没闻过纯粹的麦香了。
张恒拿起一张饼，掰开，塞进一大块肥瘦相间的肉，又拿起一个粗碗倒了大半碗酒，不由分说地塞到领头那个年纪稍长的流民手里：“吃！喝！”
那流民捧着碗和夹肉的饼，双手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他看看张恒，又看看手中的食物，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另外几个也分到了同样的食物。
“吃啊！”张恒再次喝道，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他们心上。
领头的流民再也忍不住，猛地低下头，狠狠一口咬在那白面饼夹着的肥肉上！滚烫的油脂混合着麦香瞬间充斥了他的口腔，那久违的、近乎奢侈的肉味和粮食的纯粹甘甜，如同一股汹涌的热流，狠狠冲击着他麻木己久的味蕾和肠胃。他几乎是贪婪地、狼吞虎咽地咀嚼着，噎住了也不停，抓起碗就灌了一大口烈酒，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带来一种近乎痛苦的畅！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滴在手中的食物上。他一边拼命地吞咽，一边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另外几个流民也和他一样，捧着这突如其来的“恩赐”，埋头疯狂地啃咬着饼子，撕扯着肉块，灌着烈酒。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撕咬咀嚼的声音和那无法抑制的、混合着痛苦与巨大感激的哽咽。他们佝偻着背，仿佛要将整个身体都埋进这救命的食物里。
七叔公和他带来的几个本家后生，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那六个流民，此刻哪里还有半分“祸乱之源”的凶相？分明是六个被饥饿折磨到极限、又被一口饱饭击溃了所有心防的可怜人！他们的呜咽和哽咽，像无形的针，刺破了七叔公心中那层固守的成见。
张恒没有再说话。他目光如炬，从六个埋头苦咽、泣不成声的流民身上，缓缓转向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作复杂沉默的七叔公，最后，投向他脚下这片刚刚深耕过、浸润了堆肥、即将播下“三宝”种子的滚烫土地。
烈日当空，田野无声。只有那压抑不住的哽咽，在蒸腾的热浪中，诉说着生存最原始也最沉重的渴望。张恒知道，人心，也是需要深耕的沃土。今日种下的，不止是红薯、高粱和黄豆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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