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恒几乎是扛着那堆破烂回到家的。
三条腿的破桌子用草绳勉强固定在背篓上方,两条瘸腿的小板凳歪歪扭扭地插在背篓两侧,随着他每一步踉跄,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背上沉甸甸的,不仅是那堆破烂和背篓里的材料,更是全家沉甸甸的、孤注一掷的希望。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比屋外更刺骨的寒意混合着绝望的霉味扑面而来。王氏依旧蜷在冰冷的土炕边,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时不时压抑地咳几声。张诚蹲在墙角,守着那半袋霉变的黄豆,小脸冻得发青。张芸则缩在灶台旁,小小的身子努力汲取着灶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余温。
“娘!诚儿!芸儿!” 张恒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明亮,“东西都齐了!咱们…咱们这就开始!”
王氏茫然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背上那堆破烂和沉甸甸的背篓上,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说出什么。张诚和张芸则立刻围了上来,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张恒卸下重负,顾不得喘息,立刻开始分配任务,声音急促却条理分明:“娘!您生火!把最大的锅刷干净,烧一大锅滚水!诚儿!把豆子倒出来,挑!把发霉太厉害、烂掉的都捡出来扔掉!芸儿,去打水!把挑好的豆子泡上!要泡透!”
他的指令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屋内死气沉沉的绝望。王氏挣扎着起身,走向冰冷的灶台。张诚立刻扑向那袋霉豆子,小手飞快地扒拉着。张芸也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被惊醒,抱起家里唯一的破水桶就往外冲。
希望,开始在冰冷的空气中艰难地萌动。
张恒自己则扑向了角落里那个沉重的石磨。磨盘冰冷粗糙,边缘残留着不知何年何月的干硬豆渣。他咬着牙,将磨盘上半扇奋力抬起,对准磨芯放好。冰冷的石磨触感,让他打了个寒噤,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他舀起张芸打来的第一桶水,哗啦一声浇在磨盘上,洗刷着经年的污垢。水珠混着黑泥淌下。
“哥,豆子挑好了!” 张诚的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小兴奋,捧着一小盆虽然依旧有不少霉点、但大部分还算完整的湿豆子跑过来。
“好!诚儿,你力气小,帮我添豆子!” 张恒喘着粗气,将沉重的磨杆用力推起,磨盘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旋转,“看准了!每次就放一小勺豆子,加一点水!要慢,要匀!”
张诚用力点头,学着哥哥的样子,踮起脚尖,用小木勺小心地将豆子和水舀进磨孔。
“吱嘎…吱嘎…”
沉重的石磨转动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冰冷的磨杆每一次推动,都像在拉动一座山。张恒咬紧牙关,瘦削的胳膊上青筋暴起,额头上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变得冰凉。汗水流进眼角,刺痛,但他连眨眼都不敢,死死盯着磨盘缝隙里流出的稀薄浑浊的豆浆。
太慢了!这效率低得令人绝望!磨盘沉重,推磨极其耗费体力,豆子又必须一点一点加,否则磨不细。一勺豆子下去,磨盘要艰难地转动十几圈,才能流出一点点带着豆渣的浆水。张诚的小脸也憋得通红,添豆子的手因为紧张和用力微微发抖。
时间在沉重的磨盘转动声和灶膛里柴火噼啪声中一点点流逝。屋外天色渐暗,寒风刮得更紧。王氏强撑着病体,把家里最大的大锅刷洗干净,架在灶上,里面烧着的水己经翻滚起来,白色的蒸汽在冰冷的屋子里升腾,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张芸则一趟趟地往返于院外结冰的水洼和灶台之间,小脸冻得通红,小手也冻得发僵,却紧紧抱着那只破水桶,努力不让水洒出来。
张恒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断掉了,每一次推动磨杆都像是从骨头缝里榨出最后一点力气。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眼前的景物开始发花,汗水模糊了视线。但他不敢停!背篓里那点用全家最后三十文换来的材料,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他的心!停下来,就是前功尽弃,就是全家死路一条!
“哥…哥!你歇会儿!我…我来推!” 张诚看着哥哥摇摇欲坠的样子,带着哭腔喊道。他不等张恒回答,就扑上去,用自己瘦小的身体顶住磨杆,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往前推。
“嘎吱——!” 磨盘发出一声更刺耳的摩擦声,艰难地挪动了一点点。张诚的小脸瞬间憋成了酱紫色,瘦弱的胳膊剧烈颤抖着,细小的骨骼似乎都在呻吟。只推了半圈,他就再也推不动了,整个人被沉重的磨杆反弹回来,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手掌心被粗糙的磨杆蹭破,渗出血珠。
“诚儿!” 王氏惊呼一声,想要起身,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弯下腰去。
张恒看着跌坐在地、掌心流血却咬着牙不哭出声的弟弟,看着咳得撕心裂肺的母亲,看着冻得瑟瑟发抖还在打水的妹妹,一股混杂着悲愤、绝望和无穷狠劲的力量猛地从脚底窜起!
“起来!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寒门粮战 ” 他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都给我起来!干活!芸儿,水够了!去帮娘看着火!诚儿,手包一下,继续添豆子!快!”
他不再让张诚碰磨杆,自己如同疯魔一般,再次扑向那沉重的石磨。每一次推动,都用尽全身的力气,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汗水如雨般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凝结成冰。磨盘转动的声音变得更加刺耳、急促,浑浊的豆浆终于开始像小溪一样,断断续续地流入下方接浆的破木桶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天色彻底黑透,灶膛里的火光成为屋内唯一的光源时,那盆挑拣好的豆子终于见了底。接浆的木桶里,盛了小半桶散发着生豆腥气的浑浊浆液。
张恒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汗水浸透,又迅速被寒气冻得冰凉。他扶着冰冷的磨盘,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张诚也累瘫在地,小手上裹着破布条,血迹己经洇了出来。王氏和张芸则紧张地守在灶台边,陶釜里的水翻滚着,蒸汽弥漫。
“滤…滤渣!” 张恒喘息着下令。他挣扎着找来家里唯一一块还算细密的旧麻布,王氏和张芸帮忙,三人合力将浑浊的豆浆倒入麻布,架在另一口破锅上,用力挤压、过滤。豆腥味弥漫,乳白色的浆汁终于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虽然依旧不够纯净,带着些细小的残渣。
滤好的生豆浆被倒入早己烧滚水的大锅中。王氏用一把豁口的木勺,小心翼翼地搅动着,防止粘锅。浓烈的豆腥气在蒸汽的裹挟下弥漫开来,渐渐带上了一丝熟豆的香气。
“娘,小心浆沫!” 张恒紧张地盯着翻滚的豆浆,看着白色的泡沫不断涌起,几乎要溢出大锅边缘。他记得很清楚,煮浆要撇沫,否则影响口感和点卤。
“知道…” 王氏应着,强打精神,拿起一个破葫芦瓢,小心地去舀那些不断涌起的浮沫。但她身体实在太虚弱了,连日悲伤、饥饿、操劳,加上此刻滚烫蒸汽的熏蒸,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她眼前一黑,手中的瓢脱力掉进滚烫的豆浆里,身体也控制不住地晃了晃!
“娘!” 张芸就在旁边,见状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就扑过去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更想要去捞那个掉进滚烫浆液里的瓢!
“别碰!” 张恒魂飞魄散,厉声喝止!但己经晚了!
张芸小小的身体扑到了灶台边,她慌乱中伸出的左手小臂,正好撞上了大锅滚烫的边缘!
“滋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灼烫声响起!
“啊——!” 张芸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整个人触电般猛地向后弹开,抱着瞬间红肿起泡的左臂,痛得浑身剧烈颤抖,小脸煞白,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芸儿!” 王氏被女儿的惨叫惊醒,看到那触目惊心的烫伤,心如刀绞,痛呼一声,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软软地向后倒去!
“娘!” 张诚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扶。
小小的灶房,瞬间乱成一团!浓烈的豆腥味、滚烫的蒸汽、张芸撕心裂肺的哭喊、王氏无声的瘫倒、张诚惊恐的呼唤……还有那口陶釜里,失去了看顾的豆浆正剧烈翻滚着,白色的泡沫汹涌澎湃,终于冲破了束缚,如同失控的瀑布般,哗啦一声溢出了釜口,浇在熊熊燃烧的灶膛柴火上!
“嗤啦——!” 刺耳的声响伴随着腾起的浓烟和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绝望,如同这浓烟,再次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张恒站在原地,看着这炼狱般的一幕:母亲昏厥,妹妹烫伤惨嚎,弟弟惊慌失措,承载着全家希望的豆浆正在灶台上肆意横流、焦糊……一股冰冷的、灭顶的绝望感,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一步步走到那口狼藉的陶釜前。豆浆还在翻滚,但己经溢出了一大半,剩下的也沾染了焦糊的灰烬,显得污浊不堪。那象征着点化关键的、用十五文巨款换来的石膏粉,就静静躺在背篓角落。
他伸出手,指尖蘸起一点滚烫的、带着焦糊味的豆浆。那乳白的浆液,此刻粘稠、肮脏,散发着失败和绝望的气息。
张恒猛地转身,蘸着豆浆的手指,狠狠划在身后那面被烟熏得漆黑的土墙上!一下!两下!三下!粗粝的土墙刮破了他的指尖,混着豆浆的鲜血渗了出来,但他浑然不觉!
两个用豆浆和鲜血写就的、歪歪扭扭却力透墙壁的大字,在昏黄跳动的灶火映照下,狰狞地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不死!
他猛地回头,双眼赤红如血,目光如同烧红的刀子,狠狠扫过痛哭的张芸、惊慌的张诚、昏迷的王氏,最后落在那口狼藉的大锅和那包珍贵的石膏粉上。他的声音嘶哑、冰冷,如同九幽寒风吹过,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明日卖不掉豆腐,全家喝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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