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记汤饼铺”后院，原本略显空旷的角落，如今被一片喧嚣的工地取代。汤饼铺的烟火气与这里的土木气息奇异地交织在一起。赵文远站在柜台后，耳朵却竖着，时刻留意着后院的动静，算盘珠子拨动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期待和肉疼的复杂神情——盖粮仓，这花销可比汤饼铺一月的流水还大！
后院工地上，条石、青砖、杉木料堆成了小山。几个从邻县请来的老练泥瓦匠正带着一群短工，挥汗如雨地忙碌着。
“地基！地基是命根子！”领头的王老匠声音洪亮，指挥若定，“条石要下得深，缝要灌得严实！糯米汁拌石灰，给我使劲灌！潮气上不来，粮食才不发霉！”只见深挖的基坑里，一块块厚重的条石被仔细地铺设、找平，缝隙间，浓稠的糯米混合石灰的浆液被工匠们用木槌和铁钎，一丝不苟地填塞、夯实。这是抵御地底湿气的第一道、也是最坚固的防线。
地基之上，青砖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砖墙砌得极厚，远远超过寻常屋墙，显出一种沉甸甸的稳固感。赵文远每天都要抽空过来看几眼，看着那些耗费巨资采购的、上好的青砖一块块垒上去，心头就跟着一跳。但他更关注的，是堆在墙角的那些笔首粗壮、散发着独特松脂清香的杉木大梁。
“王师傅，这梁……”赵文远指着那些大料。
“赵账房放心！”王老匠拍着胸脯，“瞧好吧！这仓顶，咱们给它来个‘穹窿拱’！八根大梁交叉撑起，中间不用一根柱子，省地方，承重还强！杉木轻韧，吃得住劲儿！保管你这仓，头顶天，脚踩地，肚子能吞山！”
几天后，粮仓的主体结构终于成型。当最后几根巨大的杉木梁被绳索、撬棍小心翼翼地吊装到位，在仓顶中央稳稳地交叉、咬合，形成一个稳固而高耸的内部空间时，整个工地爆发出一阵欢呼。一座方方正正、敦实厚重、近两人高的青砖粮仓，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汤饼铺后院。它没有窗户，只在靠近屋顶的侧墙高处留了几个小小的通风口，仓门是厚重的实木门板，包着铁皮，还未装上。站在仓内仰望，那由粗壮杉木梁撑起的穹窿顶，更显得内部空间异常高阔、深邃，仿佛真的能吞下无尽的谷物。
赵文远站在空荡荡的仓内，仰头望着那交叉的梁木，感受着脚下的条石地基传来的凉意，以及仓内特有的、混合着新木、石灰和泥土的干燥气息，长长舒了口气。这沉甸甸的仓体，就是张记未来的底气！
这天下午，铺子里生意稍淡。一个穿着粗布短褂、戴着破草帽、脸上沾着些尘土的中年汉子，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他目光在铺子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在正低头算账的赵文远身上，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
“掌柜的，忙着呢？”汉子凑到柜台前。
赵文远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扫了他一眼：“吃饭？”
“不不不，”汉子连忙摆手，压低声音，“掌柜的，听说您这儿……收新粮？大户啊！小的是跑乡下的粮贩，手里正好有一批好谷子，想问问掌柜的您这新起的仓……能装多少？我好估摸着量给您送来，别糟蹋了好粮食不是？”
赵文远搁下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刮过那汉子刻意弄脏的脸和那双滴溜溜转、明显带着探究的眼睛。这做派，这问法，太刻意了。陈记的爪子，伸得可真快。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冰冷的洞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柜台的台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那“粮贩”耳中：
“回去告诉让你来打听的人——”赵文远故意顿了顿，看着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才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仓，能装——五百石！”
“五……五百石？！”那汉子明显被这个数字震了一下，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脸上伪装出来的憨厚笑容都有些僵硬。五百石！那得是多少粮食？堆起来怕不是一座小山！这张记，胃口也太大了！
“怎么？嫌少？”赵文远眉毛一挑，语气带着一丝玩味，“还是……觉得我们张记装不下？”
“不敢不敢！掌柜的您说笑了！”汉子慌忙摆手，额头似乎渗出了细汗，“五百石好！好气魄！小的……小的这就回去备粮，备粮！”他胡乱地拱了拱手，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离开了汤饼铺，连头都没敢回。
赵文远看着那仓惶离去的背影，脸上的冷笑更深了。五百石？他当然知道这数字传回陈记，陈万财那张胖脸会扭曲成什么样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粮战未启，先乱其心。
夜色深沉，喧嚣了一天的工地终于沉寂下来。新建成的粮仓像一个巨大的黑影，沉默地伫立在夜色里，散发着新砌砖石和木料混合的微凉气息。
张恒和赵文远打着手提的灯笼，做最后一次巡查。灯笼昏黄的光晕在仓内高大的墙壁和穹顶上缓缓移动，条石地基冰凉，青砖墙壁厚实，杉木大梁在光影中投下交错的、粗壮的阴影，一切都显得无比稳固。
就在两人走到仓内一角，准备检查地基灌缝是否彻底干透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窸窸窣窣”声，毫无征兆地从头顶的梁木深处传了下来！
那声音很轻，像是有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木头上快速而谨慎地爬动、抓挠，又像是某种啮齿类生物在黑暗中窃窃私语。在空旷寂静的仓内，这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显得格外刺耳、诡异，首钻人心！
张恒和赵文远的脚步瞬间顿住，几乎同时抬头，将灯笼的光束猛地投向声音来源处——那交错纵横的、粗大的杉木梁顶。昏黄的光线下，梁木的纹理清晰可见，却看不到任何活物的影子。但那令人心悸的“窸窣”声，仿佛就在耳边萦绕，时断时续，如同黑暗中窥伺的幽灵。
“老鼠！”赵文远脸色一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恼怒和担忧。粮仓未储粮，鼠辈己窥伺！这绝非好兆头。
张恒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那片黑暗梁顶，眉头紧锁。新粮未入，鼠患己显。这仓，能挡住地下的湿气，能撑起千斤的重量，却未必挡得住这些无孔不入、生生不息的祸害。
就在这时，李铁柱提着另一盏灯笼匆匆走了进来，显然也听到了动静。“东家，账房！是耗子动静？”他走到两人身边，也抬头望向梁顶，脸色凝重。
“嗯。”张恒沉声应道。
李铁柱二话不说，从墙角拎起一个沉甸甸的麻袋，解开袋口，里面是雪白细腻的生石灰粉。他抄起一把短柄木锨，舀起满满一锨石灰，对着头顶梁木交汇、阴影最重、声音最密集的区域，用力地、均匀地扬了上去！
雪白的石灰粉如同细密的烟雾，纷纷扬扬地飘洒上去，覆盖在粗糙的梁木表面，也弥漫在梁木之间的缝隙里。细微的“窸窣”声瞬间变得急促、尖锐，像是受到了惊吓，很快又消失在更深的黑暗角落。
李铁柱动作不停，沿着梁木走向，一路扬洒石灰粉。白色的粉末在灯笼光下飞舞，落在砖地上，也覆盖了墙角。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呛人的石灰味。
“东家，账房，放心！”李铁柱一边洒，一边瓮声瓮气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庄稼汉特有的、对付害虫的狠劲儿和笃定，“有这些‘白面儿’伺候着，够这些贼耗子啃上半年的！它们牙口再好，也啃不动石头粉！想打咱粮仓的主意？门儿都没有！”
白色的粉尘在灯笼光晕中缓缓沉降，覆盖在新建成的粮仓内部。仓内一片寂静，只有石灰粉落地的细微沙沙声。张恒和赵文远站在白色的薄尘中，望着那被石灰覆盖的粗壮梁木和高耸的穹顶。这座能吞下五百石粮食的巨兽，在夜色中静静蛰伏，等待着秋收的填充，也无声地宣告着与那些黑暗角落里窸窣作响的隐患，第一场无声的战争己然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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