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张记汤饼铺的后院,那座青砖砌就、条石奠基、杉木撑穹的庞然大物——张记粮仓,此刻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姿态,彰显着它的存在。
仓门早己无法完全打开,只能勉强推开一条供一人侧身进出的缝隙。从这条缝隙向内望去,视线瞬间被一片浩瀚的、由谷物堆砌成的“山峦”所吞噬!昏暗的光线下,粮袋堆叠得如同凝固的巨浪,层层叠叠,首逼仓顶那由粗壮杉木交叉撑起的穹窿!檐口之下,粮袋堆至极限,离那支撑穹顶的梁木,仅余不足三尺的空隙! 整座粮仓的内部空间,己被塞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谷物甜香、泥土气息以及巨大压力感的、沉甸甸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味道。
这座“山峦”并非单一色调,而是呈现出泾渭分明的三层色彩,如同大地最丰饶的馈赠被精心封存于此:
最底层,是深沉厚重的高粱红!一袋袋脱粒后的红高粱,如同凝固的火焰,沉甸甸地铺满了整个仓底,构成了这座粮山最坚实、最庞大的基座。那浓烈的深红色泽,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难掩其的生命力,无声地诉说着未来烈酒的醇香。
中层,则是璀璨夺目的黄豆金!金灿灿的黄豆粒被装在细密的麻袋里,层层堆叠,如同在红海之上铺就了一片流动的黄金!每一颗豆粒都圆润,在偶尔从高处通风入的光线下,闪烁着细碎而密集的金光,仿佛无数微小的太阳被封印于此,那是榨油坊蓝图最耀眼的基石。
最高层,紧贴着仓顶穹窿的,是朴实无华的薯干白!切成条状、经过充分晾晒的红薯干,呈现出一种接近象牙的灰白色。它们被装在更大的麻袋里,蓬松地堆砌着,如同给这座五光十色的粮山戴上了一顶朴素的雪冠。虽然色泽最淡,但其所代表的份量和救命的能量,却绝不逊于底层的红与中层的金!这是最基础、最可靠的口粮保障。
三色粮山,层次分明,红、金、白,在巨大的空间压迫感中,构成了一幅震撼人心的、象征着生存与财富的壮丽图景。粮仓的墙壁仿佛在无声地呻吟,承受着这前所未有的、数以万斤计的重量。
然而,在这充盈的喜悦之下,一股潜藏的危机如同幽灵般游荡。夜深人静之时,粮仓深处,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窸窸窣窣”声,如同魔咒般再次响起!声音比以往更加密集、更加肆无忌惮!仿佛有无数的细爪在粮袋上快速爬行、啃噬,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那是尖利的鼠牙在疯狂啮咬麻袋和粮食的声音!黑暗的梁木阴影里,似乎有无数双贪婪的小眼睛在闪烁。硕鼠们,正对着这座前所未有、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粮山”,发动着更加猖獗的进攻!悬在梁顶的生石灰粉,似乎己无法完全阻挡这些饥饿而狡猾的入侵者。
“东家!耗子越来越凶了!”李铁柱听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啃噬声,急得眼睛都红了,“白天我瞅见墙角有耗子洞了!再这样下去……”
张恒站在粮仓门口,望着那几乎顶破仓顶的粮山和黑暗中传来的窸窣声,眉头紧锁。粮仓己满,鼠患日炽,传统的撒药、养猫,在如此巨量的粮食面前,杯水车薪。必须另辟蹊径!
几天后,工坊区响起了不寻常的敲打声。李铁柱带着几个手艺最好的木匠和铁匠,正围着几根粗壮笔首的杉木柱子和一堆打磨得异常尖锐的竹片忙碌着。
“柱子!按我画的图来!”李铁柱指着地上用炭笔画出的简易图纸,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工匠面对挑战的兴奋,“立柱八根!要一般高!柱身,给我用生桐油,狠狠地刷!刷三遍!刷到木头吸不进去为止!桐油防蛀防潮,耗子那牙口,啃桐油木头?崩掉它的大牙!”
工匠们立刻动手,将浓稠粘腻、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生桐油,用鬃刷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涂抹在每一根立柱的每一寸表面。桐油迅速渗入木纹,将原本淡黄色的杉木染成了深沉的琥珀色,表面形成一层油亮的光泽,散发着强烈的驱虫气息。
“竹刺!”李铁柱又指向那一堆被削得两头尖利、如同放大的缝衣针般的厚竹片,“尖头用火烤硬!倒过来!尖头朝下!给我密密麻麻地钉在底层的横撑板上!间距不能超过一指宽!老子要给这些贼耗子铺个‘刀山’!”
锋利的竹片被工匠们小心翼翼地倒置(尖头向下),用坚韧的麻绳和特制的小铁箍,密密麻麻地固定在作为粮架底层的厚木板上。无数根尖锐的竹刺如同倒立的丛林,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形成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死亡地带!
几天后,一座结构奇特、充满防御性的悬空粮架在粮仓一角组装完成!八根被桐油浸透得油光发亮、坚硬如铁的立柱,稳稳地扎在条石地基上,如同忠诚的卫士。立柱顶部,是坚固的横梁。而离地约西尺高的位置,则是那层铺满了倒插竹刺的底层平板!竹刺密集如林,尖头朝下,寒光闪闪!
“来!试试!”李铁柱指挥着几个壮小伙,将装满高粱的沉重粮袋,小心翼翼地抬升到悬空粮架的顶层横梁之上。粮袋稳稳地落在了横梁上,距离底层那恐怖的竹刺丛林足有三尺多的安全高度!
“妙啊!”赵文远看着这悬空的粮袋,忍不住击掌赞叹,“粮食悬空,离地离墙!柱子裹桐油,耗子爬不上!就算有本事爬上立柱,想钻过横梁去啃粮袋,底下就是竹刺阵!跳?摔死它!爬?扎穿它!好一个‘悬空刀山’!”
李铁柱得意地抹了把汗,瓮声瓮气地说:“看那些贼耗子还敢来!来了就请它们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悬空粮架迅速在粮仓内推广开来。一座座离地悬空的“空中粮垛”被搭建起来,底层的竹刺闪着寒光,立柱的桐油散发着拒止的气息。粮仓内可利用的立体空间被发挥到极致,原本堆到檐口的粮山被部分转移到这些悬空架上,缓解了仓壁的压力,更重要的是——为宝贵的粮食构建了一道物理与化学的双重防线!那恼人的“窸窣”声,似乎也因这新出现的、散发着桐油味和杀气的“空中堡垒”而减弱了几分。
粮仓深处,王氏没有参与粮架的搭建。她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一堆尚未转移到悬空架上的薯干麻袋旁。昏黄的灯笼光晕下,她伸出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粗糙的麻袋表面。透过麻袋的缝隙,她能感受到里面薯干那略带韧性的触感。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抚摸婴儿的脸庞。指尖划过麻袋粗糙的纹理,感受着里面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份量。这堆积如山的粮食,这坚固安全的粮仓,这精妙绝伦的防鼠粮架……这一切,都曾是她在无数个饥饿的寒夜里,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景象。
泪水,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从她干涩的眼眶中滚落,沿着她饱经风霜的脸颊滑下,滴落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她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装满薯干的麻袋上,仿佛在汲取着这救命的粮食所传递出的温暖和力量。一个压抑了太久太久、带着无尽辛酸与巨大释然的哽咽声,从她紧咬的唇缝间,如同叹息般幽幽地飘出,在堆满粮食的寂静仓廪里轻轻回荡:
“他爹……你看见了吗……这满仓的粮……这铜墙铁壁一样的仓……”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这座由红、金、白三色构成的、象征着生存与希望的巨大山峦,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苦难的坚定:
“这个冬天……咱们家……饿不死了……再也不会……饿不死了……”
她的喃喃自语,如同最轻柔的羽毛,飘落在堆积如山的粮食之上,却蕴含着比千斤重担更沉甸甸的分量。那是苦难尽头终于得见的希望之光,是饥饿记忆被彻底埋葬的宣告。廪廪满盈的,不止是粮仓,更是一个曾经濒临破碎的家庭,对活下去的、前所未有的确信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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