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两白银的飞票，带着京城盐商的滚烫信任和清河匠户的全部希望，刚刚在赵文远颤抖的手中清点完毕，锁入粮仓深处最坚固的铁柜。桐油与木屑蒸腾的热气还在工坊里弥漫，李铁柱正领着匠人们对新一批西轮马车的轮轴进行更严苛的承压测试，沉重的铁块一次次砸向簧片，发出沉闷而令人安心的“砰砰”声。这声音，是清河张记的筋骨在淬炼。
然而，这淬火般的锻造声，被一阵截然不同的、冰冷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粗暴地撕裂了。
“哐当——！”
粮仓厚重的院门被猛地踹开，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队皂衣捕快如黑色的潮水般涌入，铁尺和腰刀碰撞着，发出令人齿寒的声响。为首捕头面容冷硬如铁，手中高举着一方盖有猩红县衙大印的拘票，目光如鹰隼，瞬间锁定了刚从工坊走出、手上还沾着油泥的张恒。
“张恒！”捕头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石板，“有人告你私蓄匠户，擅造军车，图谋不轨！奉县尊大令，锁拿归案！”
“军车？”赵文远脸色煞白，手中的账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捕头大人明鉴！我东家所造皆是民用马车，何来军车一说？有盐商订单为证啊！”
“哼！”捕头看也不看那散落的账簿，眼神凌厉如刀，“簧片强劲，轮毂坚固，非军车何用？尔等乡野刁民，巧言令色！拿下！”他猛地挥手，身后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拥而上。
李铁柱目眦欲裂，暴喝一声：“谁敢动！”他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横在张恒身前，常年抡锤的手臂肌肉虬结，几个冲在最前的衙役竟被他蛮横的气势逼得一滞。
“铁柱！”张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住了工坊里匠人们惊惶的骚动和铁柱的怒吼。他拨开李铁柱挡在身前的手臂，眼神平静地迎上捕头那冰冷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一丝了然于心的沉郁。该来的，终究是来了。王世举拂袖而去时那深潭般的眼神，比这明晃晃的铁尺更冷。
“我随你们去。”他向前一步，主动伸出双手。
“咔嚓！”一副沉重的、边缘带着粗粝毛刺的生铁脚镣，毫不留情地铐上了他的脚踝。冰冷的触感瞬间刺透单薄的裤管。衙役动作粗暴，猛力收紧铁箍，粗糙坚硬的铁叶边缘狠狠楔入皮肉。一阵尖锐的剧痛从踝骨处炸开，张恒的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喉间发出一声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脚踝处传来皮肤被撕裂的细微声响，温热的液体迅速浸湿了布袜，黏腻地贴着冰冷的铁镣。
“东家！”匠人们失声惊呼，几个血气方刚的学徒眼珠都红了。
“都给我老实待着！”捕头厉声呵斥，刀柄重重顿地，“阻挠官差，以同谋论处！”
张恒深吸一口气，压下脚踝处钻心的痛楚，挺首了腰背。他最后看了一眼被衙役隔绝在外的赵文远、李铁柱和那一张张惊怒交加的脸，目光扫过工坊里那些尚未完工的华丽车架，最终落在粮仓那敦实厚重的墙壁上。
“看好粮仓，看好工坊。”他只留下这七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随即，在衙役粗暴的推搡下，拖着那副沉重的、己经开始摩擦渗血的铁镣，一步一踉跄地，在匠人们悲愤欲绝的注视中，被拖出了粮仓大院。铁镣拖过冰冷的、覆盖着残雪的地面，留下两道断续的、夹杂着暗红血痕的拖曳印记。
县衙大牢深处，终年不见天日。浓重的霉味、屎尿的臊臭、还有某种铁锈与绝望混合的刺鼻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渗入骨髓。仅有几盏如豆的油灯挂在通道壁上，昏黄摇曳的光线，只能勉强勾勒出牢房栅栏扭曲的黑影，如同地狱张开的獠牙。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寒门粮战》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张恒蜷缩在角落里一堆散发着腐味的枯草上。脚踝上的铁镣依旧冰冷沉重，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会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镣铐内缘，早己被血和脓水浸透，黏连着破碎的皮肉，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新的折磨。单薄的囚衣根本无法抵御地牢的阴寒，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嘴唇干裂发紫。黑暗和寂静像沉重的铅块，挤压着他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狱卒不耐烦的呵斥：“快点！一炷香时间！”
昏黄的光线下，一个身影踉跄着扑到粗大圆木制成的牢门栅栏外。
“恒儿！我的儿啊！”
是王氏。她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头发散乱，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惊惶和刻骨的心疼。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木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汹涌而下。
“娘…”张恒挣扎着想挪近些，脚镣的牵动让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王氏的目光瞬间钉在他血肉模糊的脚踝上，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悲鸣：“天杀的！他们怎敢…怎敢如此对你啊！”她慌乱地在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粗布仔细包着、还带着她体温的麦饼，颤抖着从栅栏的缝隙中用力塞了进来。
“快！快吃点！娘…娘没用…”她哽咽着，语无伦次，满是自责。
张恒接过那尚有余温的饼，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却仿佛有千钧重。他看着母亲苍白憔悴的脸，心如刀绞。
“娘，工坊…粮仓…”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
王氏用力抹了一把泪，身体更凑近栅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促：“听着！活着！一定要活着！什么都别认！婉儿…婉儿那孩子，把自己关在绣楼里…绝食了！”她的声音里透着惊悸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她说动了苏老爷！苏老爷…去府城了！去找陆知府了！恒儿，有希望！挺住！”
“绝食？”张恒的心猛地一沉。苏婉儿那柔美却执拗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他攥紧了手中的麦饼，粗糙的饼屑刺入掌心。
“苏老爷…肯救我？”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苦涩。苏家与王世举，与陈万财，千丝万缕。这份援手，代价几何？
王氏的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复杂的痛楚和无奈：“苏老爷…他…他说…”她似乎难以启齿，最终只是用力摇头，泪水再次决堤，“别管那些！活着！婉儿用命在搏啊！答应娘，活着出去！”
就在这时，狱卒粗鲁的吼声再次响起：“时辰到！滚出来！”
“恒儿！记住！活着！”王氏被狱卒粗暴地拽开，她最后嘶喊出这两个字，声音在阴森的地牢通道里回荡，充满了绝望的祈求。她的身影被拖拽着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尽头，只有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如同烙印，深深烫在张恒的耳膜和心上。
黑暗重新合拢。
张恒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缓缓低下头。脚镣处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如同钝刀在反复切割。他摊开手掌，看着那块被母亲体温捂热、又沾上自己掌心血污的粗粝麦饼。牢房顶的缝隙里，一滴冰冷浑浊的渗水，“嗒”地一声，正落在他血肉模糊的脚踝伤口上。
剧痛让他浑身一颤，意识却在这一瞬间被那冰冷的刺痛激得异常清晰。他慢慢拿起麦饼，送到干裂的唇边，狠狠咬了一口。粗糙的麦麸混合着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他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如同吞咽下此刻所有的屈辱、愤怒和不甘。
活下去。
母亲嘶哑的呼喊和苏婉儿绝食的消息，像黑暗中唯一的两点星火，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他必须活下去，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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