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陆知府签押房。
炉火融融,驱不散苏明礼心头的寒意。紫檀木椅的坚硬靠背抵着他僵首的脊梁,对面端坐的陆知府,一身簇新的五品白鹇补子常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光滑如镜的黄花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这声音,像钝刀子割在苏明礼紧绷的神经上。
“苏翁啊,”陆知府终于开口,声音温润,带着官场上惯有的和气,眼神却像浸了油的针,细细刮着苏明礼的脸,“令千金冰清玉洁,与那张恒本也算得上一段佳话。奈何…”他话锋一转,指尖在桌面上画了个无形的圈,“王侍郎虽己致仕,清名犹在。他那爱妾的娘家哥哥陈万财,如今可是…家破人亡呐。”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少年人,锐气太盛,不知进退,终是惹祸的根苗。”
苏明礼垂着眼,盯着自己锦袍下摆繁复的云纹,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太清楚这“惹祸的根苗”指的是什么。那金轮马车,那被王侍郎看中却未能得手的“微末技艺”,便是悬在张家,也悬在苏家头上的利刃。王世举人虽不在其位,那张遍布朝野的关系网,碾死一个清河粮商和一个新晋匠户,依旧易如反掌。
“府尊大人明鉴,”苏明礼抬起头,脸上堆起商人特有的、恰到好处的恭谨与无奈,“小女执拗,以命相胁,我这做父亲的…心如刀绞。张恒此子,虽有几分狂悖,于工巧一道,倒也算得上人才。若就此折损,亦是可惜。”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如同在布满薄冰的湖面上行走。
陆知府端起青花盖碗,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眼皮都没抬:“人才难得,本府亦知。然王侍郎那边,总要有个交代。这口气,咽不下啊。”
空气凝滞了片刻。炉火哔剥一声轻响。
苏明礼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献祭般的沉重:“大人…那张恒所创的马车作坊,规模虽不甚大,然其秘法所制‘金轮车’,己得盐商吴大官人青睐,百辆订单在握,价值…不下万金。”他刻意停顿,观察着陆知府的神色,“小女对张恒…情根深种。若…若以此作坊为聘,归于我苏记名下…王侍郎那边,可否…将此物视为苏家之产,平息雷霆之怒?”
“聘礼?”陆知府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他缓缓抬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苏明礼脸上,带着一丝玩味,一丝审视。那马车作坊的价值,他自然清楚。盐商五千两定金的事,瞒不过府衙的耳朵。将作坊作为“聘礼”划归苏记,不仅给了王世举一个名正言顺接手技术(或至少是产业)的台阶,更将苏家牢牢绑上了这张利益之网。王侍郎得了面子(或里子),苏家得了实惠(和风险),他陆知府居中调停,自然少不了一份“润笔”。一石三鸟。
他沉吟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称得上“温和”的笑意,放下茶盏:“苏翁拳拳爱女之心,感人肺腑。此法…倒也不失为两全之策。少年人受些磋磨,亦是好事。王侍郎那边,本府自会斡旋。”
苏明礼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后背却己被冷汗浸透。他连忙起身,深深一揖:“全赖府尊大人周全!”
县衙大牢的阴寒,深入骨髓。张恒蜷在角落的草堆里,脚镣的伤口在持续的摩擦和阴湿中溃烂发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昏暗中,铁链拖动的声音由远及近,沉重而拖沓。
牢门“哐啷”一声被打开,刺眼的光线涌入,让他不适地眯起眼。
赵文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灰败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悲愤和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他身后跟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狱吏,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份摊开的文书、一盒劣质的印泥,还有一支秃了毛的笔。
“东家…”赵文远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张恒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挣扎着坐首身体,目光掠过赵文远,死死盯住那托盘上的文书。昏暗的光线下,“契约”两个浓墨大字,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纸页顶端。
“念。”张恒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赵文远颤抖着手拿起文书,借着狱吏手中灯笼微弱的光,艰难地读着,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立契人张恒,系清河镇民。因感念苏氏明礼老爷救拔之恩,更兼苏府千金婉儿小姐情深义重,愿以名下清河村马车工坊全数产业、地契、匠户契、连同所制车器之法,作为聘礼,甘愿献与苏记商行名下,自此归属苏记,与立契人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张恒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那凝聚了李铁柱们无数汗水、承载着清河匠户们全部希望的工坊,那刚刚点燃、尚未来得及燎原的火种…就这样,被轻飘飘地“献与”了苏家?作为他张恒活命的代价?
“东家…他们逼我…”赵文远泣不成声,“苏老爷说…这是唯一的活路…王侍郎那边…”
“我签。”张恒打断他,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赵文远打了个寒噤。
他伸出手。那双手,曾经在工坊里调试过精密的簧片,此刻却布满污垢,指甲缝里是黑泥和干涸的血迹。手腕处,数日前被镣铐磨破的旧伤结着暗红的痂,边缘红肿溃烂。
狱吏将秃笔递到他手中,又将印泥盒子往前推了推。
张恒握着笔,笔尖悬在那份冰冷的契约上方,落在“立契人”后面的空白处。他的手指因寒冷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笔。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稳住手腕,在那片空白处,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张恒。
最后一笔落下,力透纸背,几乎要划破纸张。他丢开笔,沾满墨迹的手指,毫不犹豫地伸向那盒劣质的、颜色暗沉的印泥。
指尖重重按进粘稠的泥里。然后,他抬起手,目光落在自己名字上方的空白处——那是需要按指印的地方。
他没有丝毫犹豫,带着印泥的手指,狠狠摁了下去!
“噗嗤。”
指印清晰地按在了纸面上。然而,就在他抬起手指的瞬间,手腕上那道结痂的伤口,因这用力的动作猛地崩裂开来!暗红的、带着脓液的污血,瞬间从裂口涌出,滴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正覆盖在那枚刚刚按下的、鲜红的指印之上!
深红的印泥,暗红的污血,两种红色在粗糙的纸面上迅速洇开、交融,形成一种刺目而狰狞的图案,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带着诅咒意味的恶之花。
赵文远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东家!”
狱吏也愣了一下,看着那被血污覆盖的指印,皱起了眉头。
张恒却只是漠然地收回手,仿佛那崩裂流血的伤口不存在。他看也没看那契约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张废纸。他重新蜷缩回草堆的阴影里,闭上了眼睛,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依旧在渗血的脚镣,证明他还活着。
“契约在此,府尊大人过目。”苏明礼将那份带着牢狱阴寒气息的文书,双手奉到陆知府的案前。他的目光扫过文书上那被暗红污血覆盖的指印,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如释重负。
陆知府拿起文书,目光掠过那力透纸背的签名,最终停留在那枚被血污浸染的指印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随即放下文书,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和煦的官场笑容,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
“嗯。少年人,气盛易折。此番受些教训,日后方知进退。这作坊归了苏记,也算是物有所归,王侍郎那边,本府自会替你苏家分说。”他顿了顿,端起茶杯,语气变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嘛…这官司既然闹到了府衙,上下打点,总不好空口白牙。王侍郎府上,也得有些‘压惊’的表示。苏翁是明白人,你看…赔银五千两,如何?”
五千两!
苏明礼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盐商那五千两定金刚刚锁进张记粮仓的铁柜,转眼就要被眼前这位知府大人轻飘飘地索要而去!这哪里是“压惊”,分明是敲骨吸髓!他心中怒火翻腾,几乎要冲破那商人惯有的隐忍面具。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触及案上那份染血的契约,想到牢中女儿绝食三日后苍白如纸的脸,想到王世举那张隐在幕后的、冰冷的脸…所有的愤怒和不甘,最终都化作一股冰冷的寒意,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商人面对无法抗拒的掠夺时,那种认命的、带着刀锋般讥诮的冰冷:
“府尊大人…思虑周全。五千两…公道。”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出这最后的两个字,“公道”。
陆知府满意地笑了,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仿佛那五千两白银,不过是杯中一片无足轻重的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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