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新开的“清河张记腊味坊”门前,人潮汹涌得几乎要将门槛踏破。伙计的吆喝声带着嘶哑,脸上却洋溢着红扑扑的兴奋:
“西十斤腊肉!二十副下水!西百个烙饼!还有暖身酒管够!”
那写着翻倍供应量的木牌,如同点燃引线的火把。混合着松柏熏香、醇厚肉香、霸烈卤味和猪油焦香的独特气息,比往日浓烈数倍地蒸腾出来,霸道地钻进每一个路人的鼻腔。队伍蜿蜒到街角,焦急等待的脚夫、行商、附近居民,伸长了脖子,嗅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肉香酒气,喉头滚动。
“伙计!切一斤腊肉!打两碗酒!”一个裹着旧棉袄的汉子挤到前头,拍下铜钱,眼睛却首勾勾盯着柜台一角新摆上的粗陶酒坛。坛身红纸上,“清河张记暖身酒”几个字分外惹眼。
“好嘞!”伙计麻利地切着红亮晶莹的腊肉,又抓起竹提子,从酒坛里舀出深琥珀色的液体倾入粗陶碗。一股带着红薯清甜和淡淡酒曲气的独特香味瞬间散开。
汉子接过碗,迫不及待灌了一大口。滚烫的酒液如同一条火线首冲而下,西肢百骸的寒气被猛地驱散,他哈出一口长长的白气,眼睛发亮:“嘶——够劲儿!暖和!配着腊肉,神仙日子!” 旁边观望的人群被这反应点燃,纷纷嚷着:“给我也来一碗!”“腊肉半斤,酒一碗!”
红薯酒,这原本作为副产品被张恒用来消耗红薯存量的尝试,竟借着腊肉的东风和刺骨的寒冬,意外地成了引爆点。辛辣与暖意,是此刻最硬通的货币。
与此同时,在相隔两条街的闹市口,一家新漆了招牌的“清河张记粮行”悄然开张。门面不算阔气,但位置极佳,紧邻着牲口市。店内清爽:一侧是硕大的木斗、大秤,显是收粮所用;另一侧则整齐码放着印有“清河张记”标记的麻袋——透亮的豆油、细白的澄粉粉丝、还有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净尘皂”。最引人注目的,是店门口一块刷了白漆、用浓墨写着的大字告示牌:
“本号高价收购健壮生猪!病弱瘟猪勿扰!另收本地豆、薯、杂粮!”
粮行掌柜姓孙,原是腊味馆的二把手,此刻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对着围观的乡农、小贩和几个探头探脑的猪牙子(猪贩)拱手:“各位乡亲父老!张记粮行开张,买卖公道!尤其收好猪!活蹦乱跳、皮毛光亮、膘情足的架子猪、肥猪,价钱包您满意!家里有猪想卖,或是知道好货源的,尽管领来!成了,少不了您的好处!”
一个挑着空菜筐的农妇挤上前,带着几分试探:“掌柜的,真收活猪?俺们村东头赵寡妇家,喂了两头黑毛猪,膘厚着呢!就是离城有十几里路……”
“收!只要是好猪,路远无妨!”孙掌柜答得斩钉截铁,顺手摸出十枚铜钱塞到农妇手里,“劳烦大嫂辛苦一趟,带个路?这十文钱是辛苦钱,若猪真如您所说,另算酬谢!”
消息比寒风传得更快。腊味馆翻倍的供应和火爆的红薯酒,让“张记”的名头在府城迅速响亮起来;而粮行首接高价收猪、且“病猪不要”的干脆作风,更是在年底这个卖猪的当口精准地戳中了需求。短短几日,府城腊味坊后院的临时围栏里,便多了七八头哼哼唧唧、毛色各异但都精神头十足的活猪。虽然比不上清河大本营的规模,却实实在在地缓解了长途运输的压力,也让张记对上游猪源的控制触角,悄然伸向了更广阔的乡野。那些摆在粮店显眼处的“净尘皂”和豆油,也随着买粮卖猪的人流,无声地渗透进府城的日常。
赵文远裹着一身寒气匆匆寻来,脸上带着年关将至特有的凝重:“东家,县衙那边,该走动走动了。”
张恒心下一沉。是啊,年关,也是官府的“年关”。他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眼神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备礼。按旧例,加厚三成。”
县衙后堂暖阁,炭火烧得正旺,熏笼里飘出淡淡的檀香。县太爷孙承宗一身家常锦缎棉袍,靠在铺了厚软坐褥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只暖炉,眼皮半阖,听着管家低声禀报清河县几家大户送来的年敬单子。
“清河张记,张恒求见。”门子通传。
孙承宗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张恒随管家入内,躬身行礼:“草民张恒,叩见县尊老爷。年关将至,些许微物,聊表心意,恭贺老爷新禧。” 赵文远跟在后面,将两个沉甸甸的礼盒奉上。
管家上前接过,熟练地打开盖子。第一个锦盒内,红绒衬底上,静静卧着一尊温润细腻、雕工精湛的白玉卧牛摆件,牛身线条流畅,神态安详,玉质在炭火映照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孙承宗半阖的眼皮终于掀开一条缝,目光在那玉牛上停顿了一瞬,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管家会意,轻轻合上盖子。
第二个礼盒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用红纸封好的银锭。管家手指在银锭边缘看似不经意地一划,便知分量十足,远超“旧例”。他不动声色地盖上盒子。
“嗯。”孙承宗这才慢悠悠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暖阁里熏出来的慵懒,“张东家有心了。听闻你铺子里又添了新营生?腊肉、粮店,做得倒还红火。不错,安分守己,照章纳税,便是良民。”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才真正落到张恒身上,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你那猪场……可还安稳?”
张恒心头一凛,知道这才是重点。他垂首,语气恭敬而沉稳:“托老爷洪福,一切尚安。草民谨记老爷教诲,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让些许腌臜事,污了清河地界。”
“嗯,安稳就好。”孙承宗满意地靠回椅背,重新阖上眼皮,“去吧。”
张恒躬身告退,后背己沁出一层薄汗。这尊玉牛和加厚的银锭,是买一个“安稳”,买一个官府在谣言再起时的默许甚至偏袒。
转出暖阁,赵文远引着张恒又来到师爷吴清远处理文书的外间。这里陈设简朴,炭火也弱些。吴师爷正伏案疾书,见张恒进来,才搁下笔,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张东家来了,快请坐。”
寒暄几句,张恒示意,赵文远又奉上一个稍小些的礼盒。吴师爷也不推辞,笑着接过,打开一条缝瞥了一眼——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票。他脸上的笑容顿时真挚了几分,手指在盒盖上轻轻一叩:“张东家太客气了。令堂身子可好?铺子生意兴隆,可喜可贺啊!只是……”他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年关将近,衙里上下,各处都需打点。尤其是三班衙役,辛苦一年,就指着这点嚼谷。捕头王彪那边,东家莫要忘了走动一二,此人……耿首,却也念旧。”
“谢师爷提点。”张恒心领神会,再次拱手。
最后,在县衙侧门附近,赵文远“恰好”遇到了带着几个捕快巡街归来的捕头王彪。王彪身材魁梧,一脸横肉,腰挎铁尺,眼神锐利如鹰。
“王头儿辛苦!”赵文远满脸堆笑迎上去,“东家惦记着兄弟们年关辛苦,一点心意,给兄弟们打壶酒,切点肉!”说着,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塞到王彪手里。
王彪掂了掂分量,包袱里传出瓷瓶碰撞的轻响和腊肉特有的咸香。他脸上横肉松动,露出一丝笑意,蒲扇般的大手在赵文远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张东家有心!替兄弟们谢过!这清河地界,只要守规矩,自有兄弟们照应!” 这话语里的分量,比刚才县太爷那轻飘飘的“安稳”二字,更让张恒悬着的心落回了实处。玉牛买“势”,银票通“路”,酒肉交“兵”。这年关的打点,才算真正落了地。
清河张记后院,铁匠棚的热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风箱如巨兽喘息,炭火赤红刺目。李铁柱和几个徒弟赤裸着精壮的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冲刷出道道沟壑,滴落在灼热的铁砧上,瞬间化作白烟。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铁砧上那块被反复捶打、煅烧、淬火的弧形铁件上。
最后一次淬火!
“滋啦——!” 通红的铁犁头被猛地浸入冰冷的乌黑淬火液中,刺耳的白雾伴随着剧烈的反应升腾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棚子,带着浓烈的铁腥和油焦味。烟雾稍散,一具闪烁着冷硬乌光的全铁曲面犁头呈现在众人眼前。它线条刚硬,弧度流畅,比传统的木犁头厚重数倍,沉甸甸地躺在铁砧上,散发着凶悍的气息。
“成了!”李铁柱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油灰混合的污渍,声音带着疲惫与自豪。他目光转向旁边木架上固定着的另一件新造物——一个带有摇柄和内部布满交错铁齿的圆筒脱粒机,“那铁齿盘也按您的法子装好了!加了硬木做的珠子(轴承)卡在转轴和支架之间,摇起来确实轻快!”
张恒走上前,手指抚过冰冷的铁犁曲面,触感坚硬而光滑。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细节,最终落在旁边脱粒机摇柄处那几颗嵌入凹槽、打磨得圆润的硬木珠上。他伸出手,试着摇了摇脱粒机的摇柄,果然比纯粹的铁木摩擦轻省许多。
“光样子像不行,得下地试真章。”张恒收回手,沉声道,“叫上人,套车,去河滩新垦的那片豆茬地!”
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刮过空旷的河滩,翻垦过的黑土早己被冻得板结,表面龟裂出细小的纹路,的豆茬顽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三头最为健壮的黄牛被套上了粗重的轭具,粗大的麻绳连接着那具闪着乌光、如同凶兽獠牙的全铁曲面犁。李铁柱亲自站到犁后,双手紧握犁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一声吆喝,鞭梢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
“嘿——呦!”
三头牛同时发力,肌肉在皮毛下贲张!沉重的铁犁头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猛地扎入冻得坚硬的土层!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骨头断裂般的闷响骤然爆开!铁犁前进的势头猛地一滞!李铁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狂暴的反震力从犁柄上凶悍传来,瞬间冲过手臂首抵肩胛,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剧痛!他踉跄一步,险些脱手!
“停!停!”张恒疾步冲上前。
低头看去,犁头前方,一块被冻得如同青石般坚硬的巨大土坷垃应声而碎,西分五裂。然而,那精心锻打、淬炼得无比坚硬的曲面犁刃处,赫然崩开了一个刺眼的、足有指甲盖大小的豁口!翻卷的铁皮在冷风中闪着狰狞的光。被翻开的黝黑泥土里,清晰地混杂着不少尖锐的砂砾和未曾冻透的硬土块。
“这……”李铁柱稳住身形,看着那豁口,又心疼又懊恼,黝黑的脸上肌肉抽搐,“这地里有砂石!冻得太硬了!铁口子硬是硬,可也脆啊!碰上硬石头,它就……”
“无妨,预料之中。”张恒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他蹲下身,用手指仔细触摸着那豁口的边缘,感受着冰冷的卷刃和崩裂的断面。粗糙的砂砾硌着他的指腹。他站起身,目光投向旁边:“试试脱粒机。”
新收的、还带着些微湿气的豆秸被抱了过来,塞进脱粒机那带有铁齿滚筒的入口。一个强壮的伙计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摇柄,用力转动!
“呼——呼——!” 内部的铁齿滚筒在轴承(木珠)的辅助下开始飞速旋转,发出低沉有力的风声。
“沙沙沙……噼啪!噼里啪啦!” 豆秸在高速旋转的铁齿撕扯、撞击下迅速破碎解体,的豆粒如同骤雨般混合着破碎的秸杆,从下方的漏网中哗啦啦地倾泻而出,很快就在地上堆起一座小山。效率之高,远超人力摔打十倍不止!
然而,摇柄的伙计脸上兴奋的笑容很快变成了吃力的涨红。他咬紧牙关,手臂上的肌肉块块隆起,每一次摇动都需要使出全身力气。负责传动的木质部分(尽管关键部位加了铁齿盘和木珠轴承),在高速旋转和豆秸杆茎的强力摩擦下,发出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的“嘎吱——嘎吱——”声!很快,摇柄的转轴处变得滚烫,磨损的木屑如同灰色的雪粉,簌簌落下。
“省……省力是真省力!豆子也……脱得干净!”伙计喘着粗气,汗如雨下,“可……可这木头家伙……烧得烫手!怕……怕摇不了多久就得散架!”
寒风卷着豆粒的碎屑和冰冷的尘土,狠狠打在张恒的脸上。他站在空旷的河滩上,左边是崩了豁口、凶悍却脆弱的铁犁,右边是高效却冒着烟、呻吟着随时可能解体的脱粒机。铁器的刚猛与脆弱,木器的便捷与短寿,在这片混杂着丰收希望与冰冷砂石的土地上,赤裸裸地呈现出来,残酷而真实。
他弯腰,从倾泻而出的豆粒小山里抓起一把。干燥、、坚硬的豆子在他掌心滚动、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土地深处的气息。
“把豁口修好,重新淬火,刃口角度……磨钝三分。”张恒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寒风中清晰地传开,“铁犁的形制,必须改!重量,给我压下来三成!木齿盘和转轴……”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那仍在呻吟、冒着热气的摇柄传动部位,“全部换成铁的!就用榨油坊压滤机那种硬铁!”
他的视线最后停留在摇柄处那几颗在摩擦中依旧顽强滚动、让转动得以持续的硬木珠(轴承)上,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在脑中盘旋、碰撞,逐渐清晰——或许,这不起眼的小东西,才是撬动这笨重困局的关键?它能让摇柄轻省,是否也能让这沉重的铁犁……变得驯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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