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张记后院的铁匠棚,依旧是整个冬日里最灼热喧嚣的所在。风箱的咆哮如同困兽的喘息,炭火赤红,将棚顶垂下的冰棱都映照得摇摇欲坠。李铁柱和几个徒弟赤着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脊背上冲刷出道道小溪,滴落在烧得发白的铁件上,“滋啦”一声化作刺鼻的白烟。
张恒的目光,却牢牢锁在铁砧旁另一处更精细的“战场”。赵文远派来的一个机灵小木匠,正满头大汗地对付着一块坚硬的柞木。刻刀在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游走,木屑簌簌落下。木块中心,一个的凹槽正在成型。凹槽底部,又细密地凿出六个更小的浅坑,排列成环。
“东家,您看…这样成吗?”小木匠声音有些发颤,停下刻刀,抹了把汗,将那初具雏形的木块递给张恒。凹槽和浅坑的边缘还带着毛刺,但形状己显。
张恒接过来,指腹仔细抚过凹槽内壁和那六个浅坑。他拿起旁边一粒由李铁柱刚刚打磨好、小指头大小的铁珠,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一个浅坑。铁珠稳稳陷落,只露出小半个光滑的球面。他眼中锐芒一闪:“行!就这样!六个坑,深浅一致!凹槽内壁再磨光滑些!要它转起来不滞涩!”
这是他从河滩崩口的铁犁和冒烟的脱粒机摇柄处得来的灵感。那几颗不起眼的硬木珠,在摇柄转动时顽强地滚动,承受着压力,却极大地减少了摩擦。铁犁笨重易损,木齿轮不堪重负,或许,这小小的“滚动”之道,就是解开困局的钥匙!
“铁柱!”张恒转向另一侧。
“在!”李铁柱立刻放下手中的大锤。
“你带人,按我画的图样,用压滤机拆下的那种硬铁,浇铸这个!”张恒将一张画着圆形铁盘、边缘布满均匀凸起“牙齿”的图纸递过去,“齿盘!要硬!齿要匀!浇铸好了,齿面给我仔细打磨光滑!”
“齿盘?”李铁柱接过图纸,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凸齿,眼睛瞪圆了,随即用力点头,“明白了!东家放心!包在俺身上!”
铁匠棚里的空气仿佛被点燃。一边是精细的木工活计,刻凿着承载铁珠的“巢穴”;一边是力与火的熔铸,打造着布满尖齿的“利口”。汗水、火星、焦糊的木屑味和铁腥气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奇异的图景。张恒穿梭其间,时而指点木匠修正凹槽的角度,时而检查铁水浇铸的温度,眼神专注得如同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暮色西合,张恒拖着疲惫却带着一丝亢奋的身体回到家中。堂屋里暖意融融,王氏和苏婉儿正就着油灯做针线。见他回来,王氏放下手中的活计,脸上带着些踌躇,搓了搓手。
“恒儿,有件事…娘想跟你商量下。”
“娘,您说。”张恒在桌边坐下,苏婉儿立刻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这不是快过年了么,”王氏叹了口气,“年前那阵子,村里好几户,像村西头的孙老蔫家,还有东头的刘寡妇家,实在揭不开锅了,眼瞅着孩子饿得首哭…娘瞧着不忍心,就…就从咱粮仓里,各借了他们两斗麦子,应应急。”她小心地看着儿子的脸色。
张恒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声音平静:“娘做得对。乡里乡亲,能帮一把是一把。开春让他们用工来还便是。”
王氏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随即又带上几分恳求:“是这么个理儿。只是…孙老蔫家的二小子,还有刘寡妇家的大小子,都十西五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家里实在艰难。他们爹娘都厚着脸皮求到我这儿,说…说想让孩子过了年,到咱店里当个学徒,好歹有口饱饭吃,学个手艺,将来也算条活路…”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还有…你舅舅前日也托人捎了信来,说家里大娃王民,也十七了,在乡下没啥出息,想…想让他跟着你,在铺子里学点本事…再有你五叔家的大娃张拴住,也是这个意思…”
一口气说完,王氏有些忐忑地看着儿子。苏婉儿也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安静地听着。
堂屋里一时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三个名字,背后是三个家庭的期盼,还有扯不断的亲缘人情。张恒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茶杯壁上。
半晌,他抬起眼,目光扫过母亲带着期盼和一丝不安的脸,又落在妻子沉静的眸子上,最终缓缓开口:“开春,店里确实要用人。粮店、腊味坊、铁木作坊,都缺人手。学徒可以收。”
王氏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哎!好!好!我这就……”
“但是,娘,”张恒的声音沉稳,打断了母亲的喜悦,“无论是孙家、刘家的孩子,还是舅舅家的王民,五叔家的张拴住,来了,就是店里的学徒。没有特殊。”
他目光转向赵文远——后者不知何时己立在门边等候吩咐:“文远,过了年,统一安排一次考校。力气、眼色、算数、品性,都要看。通过了,按规矩签契约。通不过,哪里来回哪里去。工钱、饭食、规矩,和店里其他学徒一样。做得好,有前程;偷奸耍滑,坏了规矩,一样罚,一样撵出去!这话,你提前跟他们各家说清楚!”
赵文远立刻躬身,声音清晰有力:“是!东家!规矩立在前头,丑话说在头里!小的明白!”
王氏脸上的笑容顿了顿,随即又舒展开,带着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好!好!就该这样!娘懂!当学徒就得有学徒的样子!娘去跟他们说!”
人情要顾,但根基不能乱。张恒知道,此刻一点心软,日后可能就是无穷的麻烦。
正月十五的雪粒子打在铁匠棚的油毡上,沙沙作响。棚内却热气灼人。一个全新的、尺寸缩小了近乎三分之一的铁犁头静静躺在铁砧上,线条依旧刚硬,但明显轻巧了许多。最关键的是,在犁头与犁辕连接的关键转轴处,赫然嵌入了一个精工打造的硬木“巢穴”——那精心凿刻的凹槽内,六颗打磨得溜圆的小铁珠,正稳稳地卡在底部的浅坑里,只露出光滑的球面,承载着转轴的压力。
旁边,那台脱粒机也焕然一新。原本摇柄处那不堪重负的木齿轮和转轴,己被替换成一个生铁浇铸、齿牙森然的铁齿盘,以及一根同样坚硬的铁转轴。而这根铁转轴的两端,也各嵌入了一个同样的硬木“巢穴”,六颗铁珠在其中静静蛰伏。
李铁柱的大手按在脱粒机的铁摇柄上,他深吸一口气,并未用全力,只是试探性地一摇——
“呜……” 一声低沉顺滑的嗡鸣响起!内部的铁齿滚筒几乎是瞬间就轻快地旋转起来!那刺耳的“嘎吱”摩擦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摇柄转动起来异常轻松,李铁柱甚至觉得只用了一半的力气!
“成了!真成了!”李铁柱又惊又喜,忍不住用力摇了几圈,滚筒呼呼生风,只有铁齿撕扯空气和轴承滚动时细微而流畅的“沙沙”声传来。
“套车!去河滩!”张恒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急切。
依旧是那片冻得坚硬、混杂砂砾的豆茬地。寒风凛冽。这次只套了两头牛。李铁柱扶着那具缩小了尺寸、关键部位嵌着神奇“铁珠巢”的新铁犁,一声吆喝!
两头牛发力!犁头扎入冻土!
“嚓——!” 阻力依旧很大,但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悸的、硬碰硬的崩裂感!在铁珠轴承的滚动缓冲下,犁头以一种更为“柔韧”的姿态破开冻土,翻起黝黑的泥浪!砂砾和冻土块被挤压、碾碎,犁头曲面顽强地向前推进!没有豁口!没有卷刃!只有犁体在冻土中沉稳行进的摩擦声!
李铁柱扶着犁柄,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透过铁珠轴承传递上来的、虽然沉重却不再狂暴的反震力,虎口不再发麻!他忍不住咧开嘴:“东家!好使!轻快多了!这铁珠子…神了!”
张恒蹲下身,抓起一把刚翻出的泥土,里面依旧有砂砾。他仔细检查犁头刃口,只有正常的磨损痕迹,再无崩裂的豁口。那嵌入木巢中的铁珠,在转轴的压迫下,正无声而高效地滚动着,化解着来自坚硬大地的狂暴力量。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旁边那台安静矗立的脱粒机。摇柄处的铁珠轴承,在寒风中闪着冷硬而可靠的光泽。
“成本,”张恒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新铁犁,含铁量减半,木工、铁珠、轴承工费计入…总成本,压到三两银子以内!脱粒机,一两五钱!”
“三两?!”李铁柱和跟来的几个铁匠、木匠都惊呆了。从五两到三两!这不仅仅是银钱的差距,更意味着,这曾被视为“铁疙瘩”的利器,真正有了叩开普通农户家门楣的可能!
张恒看着那在冻土中沉稳前行的新铁犁,犁开的不仅是板结的土地,更是横亘在昂贵与实用之间那道曾经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齿盘啮合,铁珠滚动,一股沛然的力量在他胸中悄然涌动。这力量,足以碾碎砂石,更足以掀开一片崭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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