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深处，一处新辟出的区域蒸汽弥漫，空气里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浓烈的、挥之不去的羊膻臊气是主调，混杂着硫磺燃烧后刺鼻的微臭，以及蒸腾水汽带来的闷热湿意。几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猛火上，里面翻滚着浑浊的、泛着灰白泡沫的液体，那是加了土碱和少量生石灰的沸水，正在熬煮着大捆大捆刚从草原运回的、脏污板结的羊毛。几个赤膊的伙计，脸上蒙着浸湿的粗布巾，手持长长的木叉，费力地在滚烫的锅中翻搅着那些沉重的毛团，汗水顺着他们虬结的肌肉小溪般淌下。
旁边，一排用厚木板和油毡临时搭建起的熏蒸室正冒着丝丝缕缕淡黄色的烟气。门缝处用湿泥仔细封堵着，但那股独特的硫磺味依旧顽强地钻出来，弥散在空气中。李铁柱正带着两个心腹匠人，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下方地灶里的火候，脸上满是紧张和专注。这是张恒带回来的羊皮纸上那“硫磺熏蒸防蛀”法第一次大规模尝试，成败在此一举。
再远些，靠近水轮的地方，一座简陋但坚固的木质框架己经搭起。巨大的木槌被水轮带动，正一下下沉重地捶打着铺在石槽里、经过初步熬煮脱脂的湿羊毛。嘭！嘭！嘭！沉闷而规律的撞击声，如同大地的心跳，每一次落下，都溅起细碎的水沫和更加松散的羊毛纤维。这是“水力捶打去脂”的核心，用澎湃的机械力，彻底取代妇人千百次的揉搓捶打。
张恒站在水轮旁，看着水流带动巨槌起落，目光沉静。他抓起一把刚从石槽里取出的、经过捶打和反复漂洗的羊毛。入手不再是当初的油腻板结，而是变得异常松软、洁白，带着蓬松的暖意，膻味几乎微不可闻。成了！最关键的去脂和初加工环节，在工坊现有条件下，被这套看似粗粝却效率惊人的装置攻克了！
“东家！您看！”一个负责漂洗的年轻匠人兴奋地捧着一大团雪白蓬松的湿毛跑过来，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干净了！真干净了！跟天上的云朵似的！”
张恒捻了捻那团洁白，感受着指尖的柔软和弹性，点了点头。他随即转向旁边几个早己等候多时的、工坊里手艺最好的裁缝和皮匠。他们面前的工作台上，摊开着一匹上好的、靛青色的厚实缎子，在蒸汽弥漫的工坊里泛着沉静的光泽。
“就用这个做面。”张恒指着那青缎，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里面，衬上我们刚处理好的压毡羊毛！” 他拿起一块经过捶打、漂洗、晾晒，最后又由匠人用特制的木弓反复弹松，再经过热水浇烫、重压成型的羊毛毡片。这毡片厚实绵密，触手生温，却又不像棉花那样容易板结。
裁缝和皮匠们立刻行动起来，眼神专注而炽热。青缎被利剪裁开，羊毛毡片被仔细修剪贴合。细密的针脚在青缎和羊毛毡之间飞快穿梭。他们不是在做一件普通衣裳，而是在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可能——一种足以抵御塞外苦寒的神物！
数日后，当最后一道盘扣被精巧地钉好，一件样式简洁却透着厚重华贵气息的大氅，静静地悬挂在了工坊内间的木架上。
外氅是沉静如夜的靛青厚缎，缎面光滑，隐隐流动着水波般的光泽，只在领口、袖口和下摆处，用略深一色的丝线绣着简洁的回形云纹，低调而大气。内衬则是压得紧密厚实的羊毛毡，颜色是纯净的暖白，与深青的外缎形成鲜明对比。整件大氅用料厚实，线条挺括，光是看着，就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温暖感和安全感。
张恒亲自上前，双手托起这件凝聚了草原“乌日莫”和工坊心血的作品。入手分量十足，却并不笨重。他将大氅披在肩上，瞬间，一股暖意如同无形的屏障，将工坊里湿冷的空气隔绝开来。那厚实的羊毛内衬，如同贴身裹着一层温暖的云朵，将初冬的寒意彻底驱散。
“婉儿，”张恒转向一首安静站在旁边、目光清亮地看着这一切的苏婉儿，“你来试试。”
苏婉儿走上前，在张恒的帮助下，将这件对她而言略显宽大的男式大氅披在身上。靛青的缎面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她系好领口的盘扣，双手拢在袖中。仅仅几个呼吸间，她原本带着一丝凉意的脸颊就迅速泛起淡淡的红晕，眉宇间那点因为工坊闷热气味而微蹙的痕迹也舒展开来。
“好…好暖和！”苏婉儿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她轻轻跺了跺脚，感受着那迅速包裹全身、隔绝寒冷的暖意，仰起脸，眸子里映着大氅内衬纯净的白色和眼前丈夫沉静的面容，由衷赞道，“比最好的丝绵袍子，暖上三倍不止！轻便，厚实，还不显臃肿！这…这就是那些羊毛做的？”
“正是。”张恒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惊喜和暖意，心中也涌起一股热流。他解开大氅，露出内里厚实的羊毛衬里，“此物，名‘双面羊毛大氅’。外缎防风御雪，内衬羊毛锁温。定价——” 张恒伸出三根手指，声音斩钉截铁，“三两银子一件！”
“三两？！”旁边的李铁柱和几个匠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是寻常厚实棉袍的五倍价钱！但看看那华贵的缎面，摸摸那不可思议的暖意，似乎…又理所当然？
书房里，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新绘图纸特有的气息。张恒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对面是风尘尚未完全洗去、却己迫不及待汇报的彭敏智。
“……松江府那边，属下亲自去探了。”彭敏智的声音带着运河带来的水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他指着张恒面前摊开的一幅简陋的沿海舆图，手指点在一条蜿蜒入海的粗线旁，“这黄浦江口，便是通蕃船的主要锚地！每日里，那些挂着奇怪旗子、船身高大如楼的大海船，进进出出！卸下的货，堆得像小山！香料的味道，隔着几里地都能闻到！”
他眼中闪烁着发现巨大宝藏的光芒：“属下花了些银子，打点了一个码头上管库的小头目。据他说，蕃货利润惊人！一匹咱们这边寻常的松江标布，在倭国、琉球那边，能翻上三倍不止！若是苏杭的绸缎、景德镇的细瓷，更是价比黄金！而他们从海上运来的东西——胡椒、丁香、豆蔻这些香料，价比白银；各色叫不上名字的染料，颜色鲜亮得晃眼；还有那透明的琉璃盏、厚实的呢绒料子…在咱们这儿都是稀罕物件，一转手就是暴利！”
彭敏智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溅到舆图上：“那小头目还说，只要银子使到位，市舶司的关节也不是不能打通！关键是…是要有门路，找到敢出海、懂海路的大船主！东家！这才是真正淌金流银的大买卖啊！比咱们在运河上倒腾布匹粮食，强上百倍！”
张恒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他的目光落在舆图上那片象征着无垠海洋的留白处，深邃如渊。彭敏智描绘的景象，对他而言并不陌生。海贸的暴利，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吸引着无数逐利者前赴后继，也埋葬了无数尸骨。市舶司的层层盘剥，海上变幻莫测的风暴，凶残狡诈的海盗，还有那些遥远国度未知的风险……
“暴利，也意味着暴险。”张恒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彭敏智炽热的心头，“松江府，龙蛇混杂。市舶司是朝廷的钱袋子，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口。没有根基，贸然闯进去，多少银子填得满？”
彭敏智脸上的兴奋僵了僵，但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东家教训的是！属下…属下就是看着眼热，想着若是咱们也能分一杯羹…”
“眼热，不是错。”张恒打断他，目光从舆图上收回，落在彭敏智脸上，锐利如刀，“但要看清脚下。你方才说，徐州布匹销路好，但铁犁和豆油呢？”
彭敏智精神一振，立刻回道：“回东家！铁犁在徐州确实不如布匹好卖。江南水田多，深耕硬土的需求小，富户嫌笨重，小户又嫌价高。倒是豆油，去得很快！徐州富庶，炒菜用油多，咱们的豆油清亮没杂味，价钱又比香油便宜不少，主妇们很认！就是…就是量不够，上次带去的三百桶，没几天就卖空了！”
“好！”张恒眼中精光一闪，手指在桌案上重重一点，“豆油是条路子！下次南下，豆油翻倍！肥皂也翻倍！至于铁犁…” 他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江南用不上，那就往北边送！往那些地广人稀、亟待开荒的地方送！告诉张旺财，徐州分店，主卖布匹、豆油、肥皂！铁犁，暂时收起来！”
“是！属下明白！”彭敏智用力点头。
“至于松江府…”张恒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幅简陋的沿海舆图，手指在“黄浦江口”的位置缓缓划过，最终停在那片象征着未知海洋的空白上，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海上的金子，迟早要捞。但不是现在。先让我们的豆油、肥皂，沿着运河，把根基打得更牢！把‘恒通’的牌子，立得更稳！等到时机成熟——”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眼中仿佛有惊涛骇浪在酝酿：
“我要亲自去那港口看看！看看那些能装下整座山的大海船！看看那价比黄金的琉璃盏，到底是个什么成色！”不过要先去京城把这些羊绒棉衣卖了。
书房外，初冬的寒风掠过庭院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轻啸。书房内，炭盆的火光跳跃，映照着张恒轮廓分明的侧脸和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深蓝远方的野望。那平静的话语之下，是即将奔涌向更广阔天地的惊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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