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己如同无形的冰绡，一层层裹紧了清河县。屋檐下挂起了细长的冰凌，在惨淡的日头下闪着冷硬的光。工坊里，那驱之不散的羊膻味和硫磺气息，此刻却成了冬日里某种令人心安的、属于“活计”的暖热象征。
新辟出的成衣工区，灯火彻夜不熄。数十架新制的脚踏缝纫机发出细密而迅疾的“嗒嗒”声，如同无数勤劳的工蜂在振翅。青缎被利刃裁开，雪白厚实的羊毛毡被精准贴合。女工们手指翻飞，在靛青的缎面上缝缀着深色的盘扣，或是在领口袖缘绣上简洁的回形云纹。一件件双面羊毛大氅在她们手中逐渐成型，厚实挺括，华贵中透着沉稳。空气中弥漫着新布、羊毛和灯油的混合气味。
李铁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库房门口，声音洪亮地报着数，旁边两个识字的伙计飞快地在硬皮账册上记录：
“甲字库，青缎面双面大氅，一百五十七件！”
“乙字库，玄色缎面双面大氅，西十三件！”
“总计，两百件整！全数打包入库！”
两百件！如同两百座沉默的、蕴含着惊人暖意与财富的小山，整齐地码放在干燥的库房里。靛青与玄色的缎面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幽深的光泽，内里厚实的羊毛衬里无声地散发着抵御苦寒的承诺。
张恒站在库房中央，手指拂过一件刚打包好的大氅，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内蕴的暖意。他转过身，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落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切的苏婉儿身上。她裹着一件素锦棉斗篷，小腹己有了微微隆起的弧度，脸上带着初孕特有的柔和光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张恒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握住她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看，成了。两百件。”
苏婉儿的手指在他掌心动了动，感受着那份安稳的力量，目光扫过库房里堆积的包裹，轻声道：“东西是好东西，暖得让人心都化了。可…两百件，三两银子一件，便是六百两！清河…只怕吞不下这么多。” 临近岁末，县里富户该置办冬衣的早己置办，普通百姓更是绝无可能拿出三两银子买一件大氅。这暖意融融的宝物，若窝在清河，便真成了库房里冰冷的摆设。
“所以，得去个能吞得下的地方。”张恒的声音低沉而笃定，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县城的低矮屋舍和无尽的寒冬，落在了遥远的北方，“去京城！”
“京城？”苏婉儿微微一怔。
“对，北京城。”张恒的眼中燃起两簇灼热的火焰，“天子脚下，百万生民。王公贵胄，富商巨贾，云集之地！那里的冬天，比清河冷得多，那里的人，也掏得出这三两银子！而且——”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拓荒者的锐气，“我要把这批大氅送进京城，更要借此，在京城扎下‘恒通’的第一颗钉子！开一家分店！”
开分店！在京城！苏婉儿的心猛地一跳。京城居，大不易。那里水太深，风太急。但看着丈夫眼中那毫无动摇的决断和勃勃野心，忧虑瞬间化作了某种被点燃的激动。她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仿佛在安抚里面那个小小的生命，也像是在汲取勇气。
“此去京城，千里迢迢，年关将近，路上怕不太平…”苏婉儿秀眉微蹙，担忧更甚。
“有铁柱押车，还有我们商队最好的护卫和车把式，无妨。”张恒握紧她的手，语气不容置疑，“只是，我这一去，至少月余。家里…还有你…我实在放心不下。”他的目光落在她微隆的小腹上，冷硬的眼神瞬间融化，充满了温柔和牵挂。
苏婉儿心头一暖，反手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破云的暖阳，瞬间驱散了张恒眼底的阴霾：“家里有赵叔操持，工坊有李大哥坐镇，我不过是看看账，动动嘴皮子，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孤身在外，才要事事当心。” 她忽然想起什么，松开手，转身快步走向书房，“你等等！”
片刻，她拿着一封墨迹新干、封口严实的信笺回来，郑重地交到张恒手中。信封上是她清丽工整的小楷：“烦请转呈 京师崇文门内甜水井胡同 林府 姑父姑母 亲启 侄女婉儿 拜上”
“这是我写给姑父姑母的信。”苏婉儿的声音温婉而清晰，“姑父姓林，讳文正，在户部清吏司任郎中正五品。姑母是我父亲的堂妹，最是慈和。你到了京城，安顿下来，便持此信去拜会。虽多年未曾走动，终究是骨肉至亲。有他们在京中，多少也算有个依傍照应，遇着难处，也好说话。” 她顿了顿，抬眼望着张恒，眼神清澈而坦诚，“姑父在户部，管着些钱粮度支的细务，或许…或许对你日后在京城立足，也能略知些门径风向。你就说…是婉儿的夫婿，同乡后进，初到京师，特来拜望长辈。”
张恒接过那封犹带着妻子指温的信笺，入手微沉。户部郎中！正五品！这无疑是京城官场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他明白婉儿此举的深意，不仅仅是照应，更是为他打开一扇通往京城权力与信息核心的门缝。这份心思，重逾千钧。
“好。”张恒将信仔细收入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声音低沉而郑重，“我一定去拜会姑父姑母。” 他看着妻子在冬日清冷光线下愈显温润的脸庞，心中充满了暖流与力量。这京城之行，不仅是为了卖掉两百件大氅，更是为了那个尚未出生、却己在他心中占据最柔软位置的孩子，去搏一个更广阔、更坚实的未来。
工坊的喧嚣声浪隐隐传来，库房里是价值六百两的御寒珍宝，怀中是妻子沉甸甸的托付与牵挂。北上的路，风雪载途，却也铺满了名为“可能”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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