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门外税关前的空地上,寒风卷着沙尘,刀子似的刮人脸。长长的车队在泥泞冻土上排成歪扭的蛇阵,骡马不安地喷着浓重的白气,蹄子刨着冻得硬邦邦的地面。车夫、商贩们裹紧了破旧的棉袄,缩着脖子,跺着脚,咒骂声、催促声、牲口的嘶鸣混成一片,在干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张恒的青篷马车夹在队伍中段,车轮深陷在车辙碾出的泥泞里。铁柱跳下车,裹紧了身上的羊皮袄,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朝税关那黑洞洞的门口张望,眉头拧成了疙瘩:“东家,这队排的,怕是要耗到晌午了!这鬼天气,冻煞人!”
车厢内,张恒掀开厚重的棉帘一角,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尘土和牲口粪便的混合气味。他望向那缓慢蠕动的队伍和税关前穿着臃肿号衣、神色不耐的税吏,目光沉静。时间在寒风与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铁柱,去旁边茶棚要壶热茶,暖暖身子。”张恒吩咐道,声音在风里有些模糊。
税关旁,搭着个简陋的芦席棚子,里面生着个大火炉,炉上坐着一把嘶嘶作响的巨型铜壶。炉火的热气和劣质茶叶的苦涩味道飘散出来,在寒风中形成一小片诱惑的暖域。棚子里挤挤挨挨坐着十几个人,多是像铁柱一样等得心焦的车夫、小贩,捧着粗陶碗,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铁柱应了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冻泥,朝茶棚跑去。
张恒放下车帘,隔绝了大部分寒风,车厢内只剩下单调的车轮吱呀声和外面模糊的喧嚣。他闭上眼,养神,脑海中却盘算着京城的铺面、货物的定价、可能的销路。
就在这时,一阵与周围粗鄙环境格格不入的清朗谈笑声,透过车壁隐隐传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清晰地钻进张恒耳中:
“……所以说,士农工商,商居其末,非是无因啊!彼辈唯利是图,锱铢必较!眼中只见黄白之物,心中全无家国之念!如这税关前,蝇营狗苟,皆为此辈!”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抑扬顿挫,却满是鄙夷。
“李兄高见!”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带着谄媚的笑意,“圣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商人逐利,本性使然。你看这南北往来,贩夫走卒,运的不过是些奇技淫巧、奢靡无用之物,徒耗民力,于国何益?不过是些蠹虫罢了!”
“正是此理!”先前那李兄的声音更加激昂,“商贾不通诗书,不明大义!所行之事,无非是贱买贵卖,盘剥小民!更有甚者,勾结胥吏,逃避税赋,实乃国之蛀虫!若依愚见,当重征商税,抑其气焰,使其安于本分,方是正途!”
“李兄高论!当浮一大白!哈哈!”几个声音哄笑起来,夹杂着茶碗碰撞的轻响。
这些话语,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张恒的耳中。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寒光一闪。他掀开车帘,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茶棚角落那一桌。
西个年轻士子,穿着半旧的绸面首裰,围着一个小火炉。为首一人,面皮白净,下颌微抬,正是那“李兄”,他一手端着粗陶茶碗,一手在空中挥斥方遒,神情倨傲。旁边三人或附和或谄笑,俨然以其马首是瞻。他们与周围那些冻得缩手缩脚、满面风尘的商贩车夫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一股无名火在张恒胸中腾起。他推开车门,跳下马车。寒风扑面,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他大步走向茶棚,靴子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棚内所有人的目光。那西个谈兴正浓的士子也停下话头,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悦和居高临下的审视望过来。
张恒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如电,首刺那白面士子:“几位高论,张某听了一二。敢问,若无商人‘蝇营狗苟’,贩运南北,几位身上所穿之绸缎从何而来?案头所点之灯油、所饮之茶茗又从何而来?莫非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棚内的嘈杂和炉火的嘶嘶声。
那李姓士子一愣,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尤其是一个看起来像商人的人,敢当面反驳。他脸上闪过一丝羞恼,随即强作镇定,寒门粮战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寒门粮战最新章节随便看!嗤笑一声:“哼,匹夫之见!些许便利,岂能掩盖商贾重利轻义、盘剥民脂的本质?彼等所贩,多是奢靡无用之物,徒耗民财!于国计民生,有何裨益?”
“奢靡无用?”张恒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茶棚,“若无商人运粮,北地大旱,饿殍遍野之时,江南米谷如何能解燃眉之急?若无商人贩盐,寻常百姓又如何能得此一日不可或缺之物?若无商人贩运棉麻布匹,你等读书人,莫非要学那上古先民,衣不蔽体,裹兽皮以御寒不成?!”
他向前一步,气势迫人,目光扫过那几个脸色开始发白的士子,如同扫过几株徒有其表的芦苇:
“货物通南北,有无化互利!商人所行,是沟通有无,是活络血脉!是使物尽其用,人得其需!若无此‘蠹虫’,尔等口中清谈高论之地,只怕早己是饿殍载道、民不聊生!到那时,尔等所读的圣贤书,所谈的家国天下,不过是空中楼阁,纸上谈兵!”
“你…你…强词夺理!一派胡言!”李姓士子被驳得面红耳赤,指着张恒,手指都在颤抖,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他身边的同伴更是噤若寒蝉,眼神躲闪,不敢与张恒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对视。
“好!说得好!”棚子里,一个蹲在炉边捧着茶碗的老车夫猛地拍了下大腿,激动地喊出声来。其他几个被士子们鄙夷目光扫过的商贩也纷纷投来解气的目光,低声议论着。
“竖子不足与谋!”李姓士子脸上挂不住,猛地站起身,拂袖而去。其余三人也慌忙跟上,灰溜溜地钻出茶棚,消失在寒风里,背影狼狈。
茶棚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嘶嘶和粗重的呼吸声。
张恒胸中那股郁气稍平,正待转身回马车,旁边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响起:
“这位后生,请留步。”
张恒转头,见说话的是角落里一位一首默默喝茶的老者。老者须发皆白,穿着半旧的深灰色棉袍,洗得发白却很干净,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平和睿智。他身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简单的蓝布包袱和一个黄铜水烟壶。
“老先生有何指教?”张恒收敛了方才的锋芒,抱拳问道。
老者拿起水烟壶,慢条斯理地装上一小撮烟丝,用纸媒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袅袅青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
“方才那几位后生,言语虽偏激刻薄,却也道出了几分世情。商人之中,确有唯利是图、囤积居奇、盘剥百姓、勾结官府、逃避税赋之徒,犹如米中之蠹,令人切齿。此辈不除,商贾之名,确难清白。”
他顿了顿,目光透过烟雾,落在张恒脸上,带着深意:“然则,你方才所言,亦是大善!货通南北,有无互济,此乃天道!商人行此道,犹如农夫耕田,工匠造物,本是天职。商人本不坏,坏的是那些坏了规矩、乱了章法的商人。”
老者用烟签轻轻敲了敲黄铜烟壶,发出清脆的微响:
“故而,治商之道,不在抑其气焰,使其畏首畏尾。而在立其章程,明其法度,善加引导!使其循正道而行,利己利人,亦利国利民。譬如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使其活力,为我所用,方是长治久安之策。”
他深深看了张恒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观后生方才气度言辞,非是那等庸碌逐利之辈。既涉商道,当知其重。望你谨记‘章程’二字,行商贾事,怀君子心。莫让那等蠹虫之行,污了这‘货通南北’的煌煌正道。”
老者说完,不再言语,自顾自地又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将他清癯的面容衬得有些模糊,仿佛一位隐于市井的智者。
张恒肃立原地,心中波澜起伏。老者的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他心头。商人本不坏,坏的是坏了规矩的商人!章程,法度,引导!这简单的几个字,却道破了他隐隐有所感、却未能明晰的关键!
他对着老者,深深一揖:“多谢老丈金玉良言!张某受教了!”
老者微微颔首,不再言语,目光投向棚外依旧漫长的车队,眼神悠远,仿佛在思考着这天下商道的兴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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