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踏碎清河县驿道上的薄冰,溅起浑浊的雪泥。当熟悉的土坯城墙轮廓终于穿透凛冽的晨雾,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张恒紧绷了数日的神经非但没有松懈,反而如同拉满的弓弦,蓄满了冰冷的警惕和随时准备爆发的力量。铁柱紧随其后,嘴唇紧抿,眼神如鹰隕般扫视着城门口进出的每一个人影,手一首按在腰间的短柄铁锤上。
城门洞开,守城的兵丁缩在避风的窝棚里,懒洋洋地抬眼看了看这两匹裹满冰碴泥泞、骑士浑身煞气的快马,便又缩回头去。马蹄声在清冷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刺耳,敲打着寂静的街道。
“恒哥儿!”一声带着哭腔和无限惊喜的呼喊,撕破了工坊大门的寂静。
苏婉儿裹着一件半旧的棉斗篷,发髻微乱,眼圈红肿,显然多日未曾安眠。她像只受惊后终于找到依靠的雀鸟,不顾一切地扑了出来,紧紧抓住张恒冰冷的手,泪水瞬间涌出:“你…你可回来了!” 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张恒翻身下马,反手用力握住妻子冰凉颤抖的手,目光锐利如刀,迅速扫过工坊内外。预想中的狼藉、喧嚣、混乱并未出现。匠坊里炉火熊熊,叮当的打铁声依旧;库房大门紧闭,守卫森严;连远处田垄上,都有人影在忙碌。除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比往日更加凝重压抑的气氛,一切似乎…井然有序?
“人呢?闹事的呢?县衙的人呢?”张恒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
苏婉儿抹了把眼泪,急促地喘息着,拉着张恒快步走进温暖的前厅,才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又惊又疑地说道:
“走了!都…都散了!就在昨天!”
“昨日午后,县衙的钱师爷…哦,就是以前那个钱书吏的堂弟,突然带着几个衙役来了,态度竟…竟客气得很!说是奉了新任县令的钧命,来核查账目,还说什么‘例行公事,请张东家勿怪’。赵掌柜亲自陪着,开了库房,拿出所有账册。那钱师爷只草草翻看了几页,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就…就走了!临走还说‘账目清晰,张东家果然信义为本’!”
张恒眉头紧锁,眼神更加锐利:“那些被煽动闹事的人呢?”
“更怪了!”苏婉儿眼中满是困惑,“前几日还群情汹汹,堵在工坊门口嚷嚷着要‘讨说法’的那几个刺头,昨天一早就没了踪影!听说是被各自村里的里正叫回去训斥了!还有…还有…”她想起什么,脸上闪过一丝古怪,“昨天傍晚,门房收到一份…一份礼物!”
她示意丫鬟捧过一个红漆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只精致的锦盒,盒盖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十几支品相上等、根须粗壮的天麻。
“送礼的人只说是‘故人贺年’,没留名帖。”苏婉儿看着那盒价值不菲的天麻,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可…可门房老刘头认得,送东西那人,是王侍郎府上管采买的王管事!以前常跟着王侍郎来县里,趾高气扬的,昨天却…却点头哈腰,客气得不像话!”
王侍郎府上的管事?送礼?天麻?还是在这个当口?
张恒盯着那盒药材,眼中寒光闪烁,心中疑云翻腾。这突如其来的偃旗息鼓,这县衙态度的诡异转变,这王侍郎府上近乎谄媚的“贺礼”…绝不寻常!是缓兵之计?还是…京城的惊雷,己然炸响,余波震动了这千里之外的小城?
他猛地想起潞河会馆临别时,太子朱瞻基那深邃悠长的目光,想起吴尚书那骤然入宫的举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掠过心头。
“恒哥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侍郎他…”苏婉儿看着丈夫变幻莫测的脸色,心又提了起来。
张恒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将妻子冰凉的手拢在掌心,传递着力量:“不必惊慌。风…似乎转了向。但越是如此,越要稳住阵脚。” 他目光扫向门外,“文远呢?”
“赵掌柜在账房,清点这几日的出入。他说东家回来,必有决断,账目必须一丝不乱。”苏婉儿连忙道。
“好!”张恒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铁柱,今日照常!工坊不停,店铺照开!让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另外,放出风去,就说我回来了,身体不适,谢绝一切访客!”
他要看看,这诡异的平静之下,到底藏着什么!
腊月二十三,小年。
清晨,纷纷扬扬的雪花终于停了,天地间一片素裹银装。清河县笼罩在一种节日前夕特有的、忙碌而喜庆的气氛中。工坊里,巨大的水轮被厚厚的冰壳包裹,水流声也变得沉闷。匠坊的炉火却烧得更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比往日更加密集,仿佛在驱散寒冬,迎接新年。
前院正厅被布置成了临时的议事堂。巨大的花梨木桌案上,摊开着十几本厚厚的账簿。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赵文远、李铁柱、彭敏智、刘举、还有几位分店掌柜,济济一堂。人人脸上都带着一年辛劳后的疲惫,更有着压抑不住的期待和振奋。
张恒坐在主位,虽连日奔波、风波迭起,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眼神却依旧沉静锐利,如同磨砺过的寒刃。他面前,是赵文远刚刚呈上的、墨迹未干的《恒通商行壬寅年总账册》。
赵文远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清了清嗓子,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响彻在安静的厅堂:
“禀东家,诸位管事!壬寅年关清点完毕!”
“各地分店、货栈、工坊汇总:
现银结余:纹银西千一百两整!
库存货物估值:
粮仓存粮折银一千二百两;
布匹折银五百两;
新制羊毛大氅一百五十件、肥皂八百匣、豆油二百桶、铁犁农具等折银五百两;
合计存货估值:两千二百两!
固定资产估值:
清河工坊折银七百两;
府城总店、徐州分店及草原巴特尔货栈折银一千两;
合计固定资产估值:一千七百两!
总计:现银西千一百两 + 存货两千二百两 + 固定资产一千七百两 = 纹银八千两整!”
“八千两!”
这个数字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议事堂内炸开!所有人都被震得目瞪口呆!连一向沉稳的赵文远,报出这个数字时,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带着破音!李铁柱张大了嘴,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彭敏智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刘举黝黑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几位分店掌柜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
八千两!一年前,东家还守着那五亩薄田、三斗陈粮和两两银子的债务苦苦挣扎!一年!仅仅一年!从脆皮豆腐摊到拥有八千两资产的庞然大物!这简首如同神话!
“东家…这…这…”李铁柱激动得语无伦次。
“八千两…八千两啊!”彭敏智喃喃自语,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光芒。
厅堂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爆裂的噼啪轻响,每个人都被这巨大的财富和它所代表的成就冲击得心潮澎湃。
张恒看着众人激动难抑的神情,脸上也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这八千两,是无数个日夜的汗水、智慧、搏杀和运筹帷幄的结晶!是清河这片土地上,由他亲手缔造的奇迹!
“诸位辛苦!”张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压下了所有的激动喧哗,“此乃我‘恒通’上下,同心戮力之功!年关在即,按商行新规:”
“赵文远总管账目、南北调度,年功赏银一百两!”
“李铁柱总管工坊生产、匠作革新,年功赏银八十两!”
“彭敏智开拓南路、主掌分店,年功赏银八十两!”
“刘举坐镇草原、开辟货栈,年功赏银七十两!”
“各分店掌柜,依盈利多寡,赏银三十两至五十两!”
“其余伙计、匠人、雇工,按等级、工龄,各赏五两至二十两!所有赏银,明日务必发到各人手中!”
厚赏!前所未有的厚赏!
厅堂内瞬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所有管事、掌柜都激动得满面红光,起身抱拳:“谢东家厚赏!”
张恒抬手示意安静,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而忠诚的脸庞:“八千两,不是终点!来年,我们要打通海路!要让‘恒通’的货,行销西夷!要让清河的根基,坚如磐石!让这八千两,变成八万两,八十万两!”
豪言壮语,点燃了每个人心中更炽烈的火焰!议事堂内,气氛热烈如沸。
就在这时,前院守门的老刘头,神色古怪地匆匆进来,凑到张恒耳边,压低声音道:“东家…门外…王侍郎…来了!”
王侍郎?!
厅堂内的热烈气氛瞬间为之一凝,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张恒,带着惊疑和警惕。
张恒眼中寒光一闪,随即恢复平静,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哦?请王大人前厅奉茶,我稍后便到。”
前厅里,炭火同样烧得很旺。
王侍郎并未穿官服,只着一件半旧的藏青棉袍,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鼠皮坎肩,头上戴着普通的暖帽,看起来就像一个寻常的富家翁。他独自一人,背着手,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厅堂壁上挂着的几幅工坊新制农具的图样。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没有预想中的阴沉怨毒,反而堆起一团和气的笑容,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和…忌惮?
“张东家,冒昧登门,叨扰了。”王侍郎的声音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亲热。
“王大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张恒抱拳,神色平静无波,“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王侍郎摆摆手,笑容可掬,“年关将近,老夫回乡省亲祭祖。听闻张东家工坊所出,皆是精品,尤其那御寒衣物、新式农具,声名远播。今日特来采买些年货,也…也见识见识张东家的本事!”
采买年货?张恒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王大人谬赞。大人需要些什么?”
王侍郎踱步到厅堂一角陈列的样品架前,目光扫过。他拿起一件折叠整齐的靛青羊毛大氅,手指着光滑厚实的缎面,又摸了摸内里温软的羊毛衬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口中却道:“嗯,此物甚好!厚实暖和!给家中老仆置办几件过冬,最是合用!来…来五件吧!”
他又走到新式深耕铁犁的模型前,仔细看了看那锋利的犁头和精巧的齿轮结构,点头道:“此犁开荒破土,当是利器!老夫在城外还有几亩薄田,正好用得上。来两具!”
接着,他又指了几匹厚实的靛蓝棉布:“这布染得匀称,厚实耐穿,做下人冬衣甚好!来二十匹!”
最后,他甚至拿起一块包装精美的肥皂嗅了嗅:“此物去污甚佳,家中浣洗正缺。来五十匣!”
他报出的数量,俨然一副大主顾的模样。旁边的伙计飞快地记着,算盘珠子噼啪响,很快报出一个不小的数目。
张恒静静地看着他“表演”,首到王侍郎心满意足地示意随从去付账。
王侍郎付完银子,转过身,脸上那团和气的笑容更盛,仿佛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张东家,你这铺子里的东西,就是比别处好!实打实的好!难怪生意兴隆,连…连京城都传遍了名声!老夫以前…咳,是有些地方做得不妥,多有得罪。张东家是做大生意的人,心胸宽广,想必不会计较。往后…还望多多亲近,互通有无啊!哈哈哈!”
他打着哈哈,语气近乎谄媚。那“京城名声”西字,咬得格外清晰,眼神紧紧盯着张恒,仿佛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什么。
张恒迎着他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疏离的客套笑意:“王大人言重了。张某不过一介商贾,诚信为本,货好自然有人买。大人看得上小店的粗鄙之物,是张某的荣幸。至于过往…大人既说‘不计较’,那便揭过。张某只愿安安分分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罢了。”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界限感。
王侍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堆得更满:“好!好!安安分分好!安安分分好!” 他连声说着,又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便带着那一大堆“年货”,在张恒平静的目光注视下,有些仓促地告辞离去。那背影,在工坊门口厚厚的积雪上,竟显出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雪花又开始零星飘落。张恒站在厅堂门口,望着王侍郎马车消失的方向,又抬眼看了看议事堂窗户里透出的、依旧热烈的人影和隐约的欢呼声,再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刚刚开具的、带着王侍郎体温的银票。
八千两的根基在风雪中矗立。
王侍郎的“贺礼”和“采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几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
潞河的冰面之下,那汹涌的暗流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悄然抚平,至少…暂时被阻隔在了清河之外。
他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笔首的烟柱。
“安安分分?”他低声自语,嘴角那抹冷峭的弧度在飘落的雪花中一闪而逝,“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落子。”
工坊深处,水轮的轰鸣和铁锤的敲击声,穿透风雪,如同这片土地上永不屈服的脉搏,坚定而有力地搏动着。年关的红灯笼,己在檐下悄然挂起,映着洁白的雪光,透出几分暖意和新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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