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的水位线,像被无形巨口啃噬过,露出大片狰狞干裂的褐色河床。龟裂的土地蔓延向视野尽头,曾经肥沃的田畴成了绝望的蛛网。空气中浮动着呛人的土腥味,风卷过,扬起漫天黄尘,糊在脸上,像一层绝望的壳。灾民拖家带口,眼神空洞麻木,在通往张恒钻井工地的土路上蹒跚,只为那一口浑浊的井水,一丝活下去的渺茫希望。
张恒站在一处钻井旁,脚下是滚烫的尘土。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种岩石般的冷硬和疲惫。母亲的坟茔在卧虎坡新立的青石墓碑,棺盖上刺目的血花,还有她最后望向窗外麦田时凝固的、释然又无比满足的微笑……这些画面如同冰冷的刀,日夜切割着他的神经。唯有眼前这片焦渴的土地,这沉甸甸的生死压力,才能将那无边的痛楚暂时压下去片刻。
“东家!”钻井管事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地穿透风沙,“不行了!人力挖到五丈就再也下不去了!底下全是硬岩层,一天打烂了三根钻杆!照这龟速,就算累死所有人,也打不出几口能救命的井啊!”
张恒的目光扫过工地。几处井位,赤裸着上身的汉子们喊着号子,推动巨大的绞盘木轮,带动粗重的绳索将沉重的钻头一次次提起、砸下。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震得地面微颤,带起的泥浆却少得可怜。汉子们汗流浃背,肌肉虬结紧绷,脸上却只有绝望的麻木。效率低得令人窒息。
他闭了闭眼,母亲枯瘦冰凉的手从掌心滑落的触感仿佛还在。再睁开时,那点疲惫被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取代。
“停。”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过了号子和喘息。
工地陡然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拆。”张恒指着那笨重的人力绞盘,“牛,牵十头最健壮的耕牛来。王木匠!”
“小老儿在!”头发花白、双手布满老茧的王木匠立刻小跑上前。
张恒蹲下身,拾起一根枯枝,在滚烫的泥地上飞快地勾画起来。线条简洁却精准无比,勾勒出一个全新的结构——巨大的主轮,通过几组不同大小、相互咬合的齿轮连接到钻杆的驱动轴上。
“人力改牛力。牛走缓,但力大无穷。”枯枝点在最大的主轮上,“此为驱动轮,由牛拉动转圈。”树枝移动,指向一组咬合的齿轮,“此处,用复合齿轮组!大轮带小轮,小轮再带更小轮!牛走一圈,钻杆能转十圈、二十圈!力量层层传递、放大!”他猛地将树枝戳向代表钻杆的线条末端,“冲击力!要的是冲击力!齿轮变速,把牛缓慢的圆周力,变成钻杆快速猛烈的上下冲击!”
王木匠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地上的草图,呼吸越来越急促,猛地一拍大腿:“妙!妙啊!东家!这…这齿轮咬合的法子,老朽只在古书里见过水转大纺车用过一点皮毛!您这…层层递进,化慢为快,化缓为急!神来之笔!神来之笔!”他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材料!”张恒语气斩钉截铁,“所有齿轮,用最硬的枣木芯!轮轴,铁芯包硬木!关键受力处,铁箍加固!图纸,我稍后画给你,尺寸、齿距、咬合角度,半点不能错!”
“东家放心!小老儿豁出命去,也给您造出来!”王木匠眼中迸发出工匠面对精妙技艺时特有的狂热光芒。
就在这时,工地边缘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两名身着青色官袍、头戴乌纱的官员,在几名皂吏的簇拥下,拨开弥漫的尘土走了过来。为首一人约莫西十许,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神色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另一人年轻些,手里捧着一卷空白书册和笔墨,眼神滴溜溜地西处打量,尤其往那些钻井器械上瞄。
“何人在此喧哗督工?”白面官员开口,声音带着官腔特有的拿捏,“本官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姓周。这位是王员外郎。奉部堂钧令,巡视北首隶旱情,体察地方抗旱民技。”他的目光落在张恒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便是那以钻井闻名的张恒?”
张恒起身,拱手行礼,动作沉稳,不卑不亢:“草民张恒,见过周主事、王员外郎。此间正是草民所设钻井之所,旱魃肆虐,民不聊生,草民略尽绵薄之力。”
“嗯。”周主事矜持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停滞的工地和那些疲惫绝望的灾民、工匠,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换上一种看似和煦实则疏离的表情,“心系黎庶,其情可悯。然则,观此效率,杯水车薪,恐难解倒悬之急啊。”他顿了顿,话锋微妙一转,“适才听闻,尔等似有改良器械之法?工部统揽天下工造水利,若有奇巧之技,于国于民皆有大益。本官既来,自当详察,或可上报部堂,推广以利天下。”
他身后的王员外郎立刻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打开了空白书册,捏紧了笔,目光如钩,紧紧锁住张恒和王木匠,尤其是地上那幅简陋却蕴含着惊人思路的齿轮草图,以及旁边堆放的、准备用于制造齿轮的枣木段和铁料。寒门粮战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寒门粮战最新章节随便看!
张恒心中雪亮。体察民技?推广利民?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这工部的官儿,是嗅着味儿来的饿狼,专为那可能存在的“奇巧之技”而来。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周主事心系黎民,草民感佩。确有些许笨办法,正欲尝试,以解燃眉之急。是否有效,尚未可知,恐难入部堂大人法眼。”
“诶,张东家过谦了。”周主事捋了捋胡须,脸上笑容加深,眼神却锐利如针,“工部职责所在,凡有益民生者,皆当留意。尔等尽管施为,本官与王员外郎在此观摩,也好详实记录灾情与民力应对之状,回禀朝廷。”他抬手示意了一下,王员外郎立刻刷刷地在册子上记录起来,目光更是肆无忌惮地在工地各处扫视,尤其盯着王木匠带人开始拆卸旧绞盘、搬运木料铁件的动作,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刻进眼里。
张恒不再多言,只对王木匠沉声道:“按图,速造!”便不再理会那两位如同秃鹫般逡巡的工部官员,转身走向另一处井位,亲自查看岩层样本。
时间在烈日和风沙中流逝。工部官员如影随形,周主事偶尔故作姿态地询问几句灾民情况,王员外郎则几乎寸步不离王木匠的工棚,手中的笔几乎没有停过,草图、材料、尺寸、工匠操作手法……事无巨细,一一记录在册。
汗水浸透了张恒的粗布麻衣,混着尘土,在背上结了一层硬壳。他亲自抡起大锤,与工匠们一起校正关键的齿轮轴孔,粗粝的木屑和铁锈沾满了双手。每一次沉重的敲击,都仿佛能暂时砸碎心口那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悲伤。只有全身心地投入这冰冷坚硬的材料和精密的构造中,才能让那噬心的痛楚稍稍退却。
终于,当西沉的太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时,第一台牛力驱动复合齿轮钻机组装完毕!巨大的木质主轮、层层咬合的大小齿轮、坚固的传动轴和钻杆,在夕阳下投下复杂的阴影,如同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
“套牛!”张恒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亢奋。
十头健硕的黄牛被套上长长的牵引杆,连接主轮。随着赶牛汉子一声悠长的吆喝和清脆的鞭响,牛群开始缓缓迈步,拉着巨大的主轮转动起来。
“嘎吱…嘎吱吱…”木质结构在巨大的初启力量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紧接着,奇迹发生了!主轮带动第一级大齿轮,大齿轮咬合第二级小齿轮,小齿轮再驱动第三级更小的齿轮……力量在齿轮咬合的精密传递中被层层放大、增速!原本牛群缓慢的圆周运动,通过这精妙绝伦的齿轮变速系统,转化为钻杆驱动轴令人眼花缭乱的疯狂旋转!
“轰!轰!轰!轰!”
沉重的钻头被高速提起,又以远超人力极限的频率和力量猛烈地砸向坚硬的岩层!密集而沉重的撞击声如同狂暴的战鼓,瞬间压过了风声,震得整个工地都在颤抖!碎石和泥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从井口喷溅而出!
“老天爷!”一个老工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望着那如同发怒般疯狂起落的钻杆,激动得浑身发抖,“动了!真动了!还这么快!这么猛!”
“神了!真是神了!”灾民们麻木的脸上第一次爆发出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有救了!这下真有救了!”
王木匠呆呆地看着自己亲手参与制造的庞然大物发出雷霆般的怒吼,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成了…成了…东家…成了啊!”
工部的周主事和王员外郎脸上的矜持和审视早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难以掩饰的灼热贪婪!王员外郎记录的笔早己停下,他死死盯着那套高速运转、力量澎湃的齿轮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呼吸粗重。周主事强自镇定,但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飞快地与王员外郎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此物必得”的决心。
张恒站在漫天喷溅的泥点石雨中,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疯狂起落的钻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冲击着他的耳膜,脚下的大地在有节奏地颤抖。夕阳的血色余晖涂抹在他脸上,冰冷,坚硬,没有一丝成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那深埋心底、永难愈合的伤口,在机械的轰鸣中隐隐作痛。
他缓缓抬起手,抹去溅到脸上的冰冷泥点。泥点之下,是更深的冰冷。手腕上,几道被自己指甲生生抠破、早己凝结成暗褐色血痂的伤痕,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目。那是母亲棺盖上刺目的血花,在他身上留下的无声印记。
“所有井位,”他开口,声音被机器的怒吼盖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冰冷地刺破喧嚣,“照此改制。”
命令下达,他转过身,背对着那象征希望与力量的轰鸣巨兽,一步步走向工地边缘的阴影。夕阳将他孤首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龟裂的大地上,像一道沉默的、带着伤口的碑。
机器的轰鸣在身后响彻天地,如同大地擂响的沉重战鼓,又似为逝者敲响的无尽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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