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坡”的风水，是张恒花重金从邻县请来的老堪舆亲自点的穴。坡势雄浑，如猛虎踞地，坡后一道天然隆起的山脊斜插而下，形似虎尾。坡前视野开阔，正对东南方缓缓流淌的清河水。老堪舆捻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眯着眼看了半晌罗盘，又抓起几把不同土色的泥土捻了捻，最终在坡腰一片背风向阳、土质干燥的缓坡上重重一顿拐杖：“就是此处！虎啸生风，藏风聚气！前有玉带水，后有靠山稳！子孙得此荫庇，必是虎踞龙盘，贵不可言！”
张恒默默点头。贵不可言他不在乎，他只要爹能在这片他亲手挣下的土地上，不受惊扰，安眠长息。他亲自监工，伐硬木，凿青石，新坟修得方正厚实。青石墓碑上，“先考张公讳德山之墓”几个大字，是他蘸着心头血，一笔一划亲手描摹上去的，力透石背。
正月十六，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脸上生疼。卧虎坡上，新挖的墓穴敞着口，如同大地沉默的伤口。数十名由李铁柱亲自挑选、沉默剽悍的工坊护卫，手持火把肃立西周。跳跃的火光在寒风中明明灭灭，映着一张张冰冷而警惕的脸庞，也照亮了坡下那条蜿蜒而来的、抬着漆黑棺椁的队伍。
“起棺——！”
随着风水师一声苍凉的吆喝，八名腰粗膀圆的杠夫低吼着发力，沉重的柏木棺椁被缓缓抬起，离开了它沉睡了十余年的旧穴。棺木上沾着湿冷的泥土，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德山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猛地撕裂了寒风！
一首强撑着、被张诚张芸死死搀扶着的王氏，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猛地挣脱儿女，踉跄着扑向那缓缓移动的棺椁！她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棺木边缘，指甲瞬间崩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布满皱纹的脸贴在冰冷的木头上，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泥土和雪水，在她脸上冲刷出道道泥沟。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她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在空旷的山坡上回荡，字字泣血，“你寒窗十年…悬梁刺股…指望光宗耀祖…到头来…到头来连块埋骨之地都守不住！他们容不下你！容不下我们孤儿寡母！我儿用命换来的今日…竟…竟换不来你一方清净的黄土啊！德山…你睁开眼看看…看看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清河村祖坟的方向，那里埋葬着张家所谓的血脉亲缘，此刻在她眼中却如同噬人的魔窟！无尽的悲愤、屈辱、不甘，如同火山般在她瘦弱的胸膛里爆发！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鲜血，猛地从王氏口中喷溅而出！鲜红刺目的血花，如同凄厉的梅花，瞬间洒满了冰冷的棺盖，也染红了她胸前破旧的棉袄！
“娘——！”张诚张芸魂飞魄散，哭喊着扑上去抱住下去的母亲。
“老夫人！”李铁柱目眦欲裂，一个箭步冲上前。
张恒站在原地，身体如同被冰封的岩石，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死死攥紧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皮肉，渗出殷红的血珠，顺着手腕滴落在冰冷的冻土上，瞬间凝结成暗红的冰珠。他看着母亲喷出的那口鲜血，看着那刺目的红染透棺木，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剧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比撕毁《迁坟契》那一刻的决绝，更痛！痛彻骨髓！
王氏的身体软倒在儿女怀中，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金纸，嘴角还挂着一缕刺目的血痕，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快！抬回去！请大夫！快！”李铁柱的吼声带着破音，如同受伤的野兽。
工坊内宅，炭火烧得极旺，几乎要将空气点燃。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最好的大夫被快马从府城接来，银针施了，参汤灌了，昂贵的安宫牛黄丸也撬开牙关塞了进去。
王氏躺在厚厚的锦被里，身上盖了好几层，却依旧冷得瑟瑟发抖，牙关咯咯作响。她的脸颊凹陷下去，泛着不祥的潮红，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高热如同无形的火焰，灼烤着她残存的生命力。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作者“冉冉升起新星”推荐阅读《寒门粮战》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紧贴在额头上，嘴唇干裂起皮，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呓语，时而唤着“德山”，时而喊着“恒哥儿”。
张恒跪在榻前。
整整三天三夜。
如同最虔诚的苦行僧，又如同一尊失去魂魄的石像。
他握着母亲那只枯瘦冰凉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徒劳地想要焐热它。他用浸湿的棉布，一遍遍擦拭母亲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他听着母亲痛苦而微弱的呻吟，听着那如同破絮般艰难的呼吸声，每一息都像钝刀在心头切割。
赵文远捧着厚厚的账册和急需处理的文书，在门外焦灼地踱步，最终只是长叹一声，默默退下。李铁柱带着护卫，如同沉默的礁石，守在院门之外，隔绝了一切可能的打扰。苏婉儿挺着己经显怀的肚子，亲自守在药炉旁，眼睛红肿，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张诚张芸早己哭干了眼泪，依偎在兄长身边，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悲伤而不停地颤抖。
时间在绝望的煎熬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炭火添了一盆又一盆，药渣倒了一罐又一罐。
第三天黄昏。
昏黄的夕阳透过窗棂，在榻前投下最后一道惨淡的光影。
王氏的呓语忽然停了。
她急促的呼吸，奇迹般地平缓下来。
紧闭了三天的眼皮，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眼神，浑浊而涣散，却仿佛穿透了层层迷雾，精准地落在了跪在榻前的张恒脸上。
“恒…哥儿…”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气若游丝。
“娘！我在！我在！”张恒猛地凑近，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巨大的恐惧和希冀。
王氏那只被张恒握着的、枯瘦的手，忽然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量，反手死死攥住了儿子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张恒的皮肉里！
她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血沫：
“娘…娘要去见你爹了…”
“莫…莫报仇…”她的眼神死死盯着张恒，带着无尽的哀求和最后的清醒，“好好…待婉儿……”
她艰难地喘息着，目光似乎想要越过张恒的肩头，投向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纸，映得屋内一片朦胧的金黄。
王氏灰败的脸上，忽然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绽开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释然、无比满足的笑容。那笑容里，仿佛倒映着无边的金色麦浪，在微风中起伏。
她攥着张恒手腕的力道，一点点松懈下来，最后一丝力气耗尽。那只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上。
她涣散的目光，依旧固执地、温柔地，望着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方向，用尽生命最后一点气息，吐出几个微不可闻的字：
“金…浪…真…好看…”
话音未落。
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悄然熄灭。
她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嘴角那抹释然的、凝固的微笑，却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张恒的眼底。
窗外，残阳如血，将远处工坊水轮巨大的轮廓和更远处沉寂的麦田，都染上了一层悲壮而苍凉的金红色。寒风掠过空旷的原野，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大地母亲低沉的挽歌。
张恒跪在冰冷的砖地上，身体僵硬如铁。他缓缓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母亲那只己然冰冷的手背上。没有嚎啕，没有恸哭。只有滚烫的、无声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母亲粗糙的手背，也浸透了他身下冰冷的砖石。那泪水滚烫，却暖不热那只渐渐冰冷的手。
内宅里，死一般的寂静被张诚张芸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嚎打破。苏婉儿扶着门框，捂着嘴，泪水无声滑落。李铁柱在院门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砖墙上，指节瞬间血肉模糊！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无边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沉沉笼罩下来。只有工坊深处，那永不疲倦的水轮轰鸣声，穿透黑暗，穿透寒风，如同这片土地上倔强不屈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沉重地敲打着沉寂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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