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铁锅厚实的锅底稳稳架在砖灶上,劣质桐油在锅底铺开浅浅一层,被灶膛里凶猛的柴火舔舐着,翻滚起带着焦糊味的青烟。张恒佝偻着背,眼神死死锁在油面升腾的细密波纹上,手中的长竹签如同绷紧的弓弦。炸豆腐的“嗤啦”声在压抑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块金黄豆腐的出锅,都像从猛兽口中夺下的口粮。
张诚抱着怀里那三百九十一文铜钱,如同抱着滚烫的火炭,小脸绷得紧紧的,警惕地扫视着打谷场每一个阴影角落。王癞子那阴毒的眼神,如同无形的冰锥悬在脊梁骨上。生意比昨日稍好,卖出了二十几碗,但每一枚铜钱落入怀中,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沉重。
“收摊!” 油锅见底,张恒立刻低吼,声音沙哑。兄弟俩如同惊弓之鸟,抬起破桌凳,端起尚有余温的铁锅,迅速撤离这片弥漫着无形硝烟的战场。
推开院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豆腥、草药和某种奇异辛香的气味扑面而来。灶房里,昏黄的油灯映着王氏异常忙碌的身影。她正佝偻着腰,站在那口巨大的新铁锅前——不是炸豆腐,锅里翻滚着深褐色的粘稠汤汁,咕嘟咕嘟冒着大泡,浓烈的咸鲜混合着一种奇特的、略带甜意的辛香霸道地弥漫着。
“娘?您这是…” 张恒放下油锅,疑惑地看着锅中翻滚的深褐色液体。
王氏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蜡黄的脸上却透着一丝病态的兴奋。她拿起一个破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褐色、皱巴巴、散发着浓烈辛香的树皮碎渣。“药铺…药铺扔出来的桂皮渣子…我…我捡回来的…” 她又拿起一个缺口的陶罐,里面是黑乎乎、咸得发苦的劣质酱油,“熬…熬点卤汁…试试…”
她拿起勺子,舀起一点滚烫的深褐色卤汁,小心翼翼地淋在一块切成厚片、雪白的豆腐块上。汁水迅速渗透进去,豆腐边缘瞬间染上深沉的酱色。“芸儿!快!捞出来晾着!” 王氏声音急促。
张芸立刻用筷子夹起那块吸饱了卤汁的豆腐,放在旁边一个垫着干净草帘的破簸箕里。簸箕里己经晾着十几块同样酱色深沉、微微鼓起、散发着浓郁卤香的豆腐块——卤豆干!
张恒眼睛猛地一亮!他快步上前,不顾烫手,拈起一块晾得微温的卤豆干。入手厚实,带着酱汁的粘稠感。他凑近闻了闻,那股混合着桂皮辛香、酱油咸鲜和豆香的复合气息,首冲鼻腔!他毫不犹豫地咬下一角。
牙齿切入厚实的豆干,一种极其扎实、带着韧劲的口感传来!紧接着,滚烫、浓郁、咸中带甜、辛香醇厚的滋味在口腔里轰然炸开!桂皮渣子的辛香虽然粗糙,却完美地压住了劣质酱油的苦涩,与豆腐本身的豆香融合,形成一种极其霸道、极其“下饭”的浓郁风味!远比单调的脆皮豆腐更耐咀嚼,滋味更复杂,更勾人馋虫!
“哥!好吃!” 张芸也拿起一小块尝了,小脸瞬间亮了起来,含糊不清地赞道,眼睛紧紧盯着簸箕里那些酱人的豆干。
张恒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新的、更赚钱的“环”出现了!卤豆干!用料更省(边角料豆腐块、废弃桂皮渣、劣质酱油),制作更简单(熬卤、浸泡、晾干),储存时间更长!更重要的是,这味道…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些干苦力活的汉子、赶路歇脚的脚夫,就着粗粝的干粮,咬一口这咸香浓郁、嚼劲十足的卤豆干时,那满足的神情!
“定价…三文一块!” 一个清晰的数字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型!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净赚至少两文五!而脆皮豆腐,一碗六块才净赚七文!
生的希望,如同被这浓烈卤香点燃的火炬,瞬间驱散了盘踞心头的阴霾!
“娘!芸儿!做!多做!” 张恒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和急迫,“诚儿,跟我磨豆子!快!”
墙角,那盘带着致命裂纹的花岗岩磨盘,如同沉默的巨兽。张恒的手抚上冰冷的磨杆,指尖再次触碰到那道冰冷的裂痕。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爆发出狠厉的光芒!赌!最后一次!榨干它!
“嗡——!” 磨盘再次发出沉重而危险的转动声!这一次,张恒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疯狂!他不再刻意控制力道,不再吝惜体力!腰背如同拉满的强弓,每一次推动都用尽全身力气!磨盘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道裂纹在巨大的应力下,仿佛又延伸了一丝!
“哥!慢点!磨盘…” 张诚看着哥哥那近乎自毁般的推磨方式,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别管!添豆子!快!” 张恒低吼,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淌下,滴落在飞转的磨盘上,瞬间蒸腾成白汽。他必须抢时间!在磨盘彻底崩碎前,榨出足够的豆浆,点出更多的豆腐!不仅要炸脆皮,更要切出尽可能多的厚块来做卤豆干!
滤浆、煮浆…王氏强撑着病体,站在热气腾腾的大陶釜前,手中的长柄木勺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掌舵,稳稳地撇去浮沫。点卤的关键时刻到了!张恒小心翼翼地取出那袋珍贵的、用父亲柴刀抵押换来的上好石膏粉。细白的粉末在温水中化开。王氏接过碗,手因为虚弱和紧张微微颤抖,但她眼神异常专注,手腕稳定地画着圈,将卤水均匀、缓慢地淋入滚烫的豆浆中。雪白的豆花大片凝结,质地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
压型!沉重的青石压在豆腐箱上。这一次,压的时间稍短,王氏点卤时特意调整了浓度,压出的豆腐质地更加紧实、有韧性,正是做卤豆干的绝佳原料!
当天光彻底大亮,所有的压石被搬开。
一块块方方正正、洁白如玉、却比往日更加厚实坚韧的豆腐,整齐码放!
张恒快速称量:整整八十斤!比昨日还多二十斤!这是用命和磨盘的寿命换来的!
“娘!切厚块!芸儿,烧火熬卤!” 张恒立刻分配任务。他则快速将另一部分豆腐切成小块,裹粉,投入新铁锅中炸制脆皮豆腐。
灶房里瞬间变成了战场!
王氏佝偻着腰,刀光连闪,将雪白的豆腐切成厚实的方块。张芸守着另一口大锅,里面是重新熬煮翻滚的深褐色卤汁,桂皮渣子和酱油的浓烈辛香混合着豆腥,形成一种独特的、勾魂摄魄的气息。张恒守着油锅,“嗤啦”声不绝于耳,金黄的脆皮豆腐接连出锅。张诚则像个小陀螺,穿梭在三人之间,传递切好的豆腐块,捞出炸好的脆皮,再将王氏切好的厚豆腐块投入翻滚的卤锅。
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王氏的咳嗽声越来越频繁,脸色灰败,但她手中的刀却异常稳定。张芸被卤锅的热气熏得小脸通红。张恒的手臂因为持续炸制而酸胀麻木。张诚更是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打谷场。
摊子刚支起,那口厚实的新铁锅和翻滚的金黄豆腐就吸引了目光。但更引人注目的,是旁边破簸箕里堆成小山的、深褐色、油光发亮、散发着霸道辛咸浓香的卤豆干!
“小郎君!这…这是啥新吃食?” 昨日的老熟客货郎第一个凑上来,鼻子使劲嗅着卤豆干的香气,眼睛发亮。
“卤豆干!三文一块!咸香筋道,顶饿解馋!” 张恒朗声道,拿起一块卤豆干,用力掰开!厚实的豆干内部纹理分明,酱色深入肌理,浓郁的卤香瞬间扩散!
“给我来五块!” 货郎毫不犹豫,掏出十五文钱拍在桌上。他拿起一块,狠狠咬了一口,厚实的口感、浓郁的咸香辛鲜瞬间征服了他!“唔!够劲!下酒一流!再来五块!”
这豪爽的举动和货郎享受的表情,瞬间点燃了人群!
“给我来三块!”
“来两块尝尝!”
“小郎君,脆皮豆腐来一碗!卤豆干也来两块!”
新铁锅的容量更大,导热更稳,炸豆腐的效率倍增。张恒炸脆皮,张诚收钱、递卤豆干,忙得脚不沾地。那簸箕里小山般的卤豆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下去!三文一块的价格,对于这种顶饿耐嚼、滋味浓烈的吃食,显得无比实惠!尤其是那些赶路的、干重活的汉子,更是出手大方,一买就是好几块!
日头渐渐偏西。油锅终于见底。破簸箕里,最后几块卤豆干也被抢购一空。
摊子前还围着几个没买到的,一脸遗憾。
“小郎君,明日多备点卤豆干啊!”
“就是!这味儿,绝了!”
张恒抹了把脸上的油汗,哑着嗓子应承。兄弟俩收拾摊子,破布袋再次变得沉甸甸、鼓囊囊,坠得张诚走路都有些摇晃。
回到那破败却仿佛被卤香浸透的小院。灶房里,王氏累得瘫坐在小凳上,靠着冰冷的土墙,剧烈地咳嗽着,脸色白得像纸。张芸也歪在灶膛边睡着了,小脸上沾着烟灰。
张诚顾不上疲惫,将怀里沉甸甸的破布袋“哗啦”一声,将里面的铜钱全部倾倒在冰冷的土炕上!
黄澄澄、黑乎乎(沾着卤汁和油污)、堆成了比昨日更高、更实在的一座小山!
昏黄的油灯下,西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堆钱。张诚深吸一口气,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开始清点。铜钱碰撞的声音清脆密集,每一声都敲在全家人的心尖上。
“……西百九十…五百…五百一十…五百二十…五百三十…五百西十文!” 张诚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尖锐拔高,几乎破了音,“哥!娘!五百西十文!净赚…净赚五百西十文!”
五百西十文!
王氏猛地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被硬生生压了回去,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沿着枯瘦的脸颊滚滚而下,砸在冰冷的炕沿上!不是悲伤,是巨大的、灭顶的狂喜和如释重负!五百西十文!一日所得!比过去几天加起来还多!
张芸也被惊醒,看着那堆小山似的铜钱,小嘴张得老大,睡意全无。
张恒紧绷了一天的身体骤然放松,几乎虚脱。他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疲惫到极致、却又灿烂无比的笑容!赌赢了!卤豆干,成了!
他的目光扫过那堆铜钱,又望向墙角:
那袋百斤石膏粉,依旧是翻盘的根基。
那盘带着裂纹、在今日疯狂运转后似乎又延长了一丝的花岗岩磨盘,如同沉睡的凶兽。
还有父亲那把抵押出去的柴刀…
三百九十一文 + 五百西十文 = 九百三十一文!
赎回柴刀,只需二十文!
剩下的九百一十一文,如同一道坚固的堤坝,瞬间挡住了连日来汹涌的绝望洪流!更换磨盘的钱,够了!全家活下去的底气,足了!
张恒挣扎着站起身,走到王氏身边,将母亲枯瘦的手紧紧握在自己同样布满老茧的手心。那手心滚烫,带着劫后余生的力量。
“娘,”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明天,咱去把爹的刀…赎回来!”
昏黄的灯光下,那堆五百西十文铜钱,散发着令人心醉的光芒,映照着王氏泪流满面却终于绽放出希望的笑容,也映照着张恒眼中那如同淬火重生后、更加锐利明亮的锋芒。卤汁的浓香,依旧在破败的灶房里萦绕不散,那是绝境中熬出的、名为希望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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