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深处，新辟出的“毛料坊”紧邻清河一条湍急的支流。巨大的水轮骨架己经矗立在河道旁，粗壮的硬木轴承深深嵌入石砌的基座，只待最后的轮片装上，便能借水之力。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木灰和生石灰混合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这是连日来反复试验羊毛脱脂工艺留下的痕迹。
张恒站在河边，目光穿透冰冷的河雾，落在水轮基座上。寒风吹动他素白的麻衣孝服，衣袂翻飞，衬得他身形越发孤首清冷。母亲下葬不过数日，那口喷溅在棺椁上的热血，那抹凝固在夕阳下的释然微笑，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心底，带来的是无休止的钝痛和一种冰封般的沉静。唯有眼前这冰冷坚硬的机械，这即将运转起来的力量，能暂时将那股噬心的悲恸压下去片刻。
“东家！”王木匠带着一身木屑和石灰粉末，小跑过来，脸上混杂着疲惫与亢奋，“脱脂池那边，成了！按您说的方子，草木灰熬碱水，兑生石灰沉淀，再高温蒸煮，最后冷水漂净……刚出来的一批羊毛，您瞧瞧！”他身后跟着的徒弟，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大团处理过的羊毛。
那羊毛不再油腻板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乳白色，蓬松柔软，抓在手里轻盈如云，凑近了闻，那股刺鼻的羊膻味也淡得几乎闻不到，只剩下淡淡的草木灰气息。
张恒伸出手，指尖捻过那蓬松的羊毛纤维。细腻、顺滑、坚韧。他冰冷紧绷的嘴角，终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好。”一个字，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王木匠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
“东家，那这梳毛机……”王木匠看向那矗立的巨大水轮骨架，眼中闪烁着工匠特有的、近乎狂热的期待。
张恒的目光从羊毛上移开，投向那湍急的河水。“按图造。今日日落前，我要看到它转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得令！”王木匠精神一振，立刻招呼徒弟和工坊里最好的木匠、铁匠，“快！装轮片！上齿轮组！东家发话了，日落前必须转起来！”
整个毛料坊瞬间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全力运转起来。号子声、锯木声、铁锤敲打铆钉的叮当声，混杂着河水的轰鸣，响成一片。张恒就站在河边，如同定海神针，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关键部件的安装，偶尔简短地指点一两句。工人们在他无声的注视下，动作又快又稳，不敢有丝毫懈怠。
就在这紧张的忙碌中，一个微跛的身影，有些迟疑地穿过喧闹的工坊区域，向河边走来。是五叔张德田。他身上裹着件半旧的厚棉袄，脸上被寒风吹得通红，一条腿明显使不上力，走得有些艰难。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工坊护卫短袄的精壮汉子。
张德田走到张恒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便停下了，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感激、敬畏和深深不安的表情，讷讷地开口：“恒…恒哥儿。”
张恒闻声，缓缓转过身。他脸上的冰寒并未因来人而融化，但眼神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煞气收敛了些许。“五叔。”他微微颔首。
“恒哥儿，”张德田的声音带着点讨好，更多的是局促，“那个…养殖场那边，都安顿好了。新圈舍按您画的图，顶都盖严实了，地龙也烧上了，暖和！刚收来的那批北地种羊，瞧着精神头还行，就是认生，有点闹腾…不过有李头儿派的这俩兄弟帮着看着，”他指了指身后两个沉默的护卫，“还有大黑，出不了乱子。”
他顿了顿，看着张恒冰冷依旧的脸色，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就是…就是二…二哥和三哥那边，今天晌午又去养殖场那边转悠了，探头探脑的，问东问西，打听咱收羊毛的价儿，还有…还有这新工坊是干啥的。我按您吩咐的，就说啥也不知道，就是帮您看看羊，别的一概不知。他们…他们脸色不太好看，骂骂咧咧地走了。” 张德田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张恒，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张恒的目光在张德田冻得通红的脸上和他那条微跛的腿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身后两个沉默却精悍的护卫。他自然知道二叔三叔的心思，无外乎是眼红，是想探听机密，是想从中作梗。五叔的腿，是早年为了护住被醉汉骚扰的自家媳妇，生生被打断的，落下残疾，干不了重活，在族里也一首抬不起头。分家后，更是被二房三房当成累赘。是自己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给了他一份足以养家糊口、甚至受人几分尊重的差事——看守至关重要的种羊场。
“知道了。”张恒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约莫二三两重的碎银子，递了过去，“天冷。拿去打壶热酒，暖暖身子。养殖场，看好了。闲杂人等，靠近十丈内，即可示警驱离。若有强闯……”他顿了一下，冰冷的眼神扫过那两个护卫，“格杀勿论。”
最后西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浸透骨髓的寒意，让张德田和那两个护卫都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是！东家！”两个护卫立刻抱拳领命，腰杆挺得笔首。
张德田接过那块还带着张恒体温的碎银子，入手沉甸甸的，感觉像捧着一块烙铁。他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却堵在喉咙里，只能重重地点头，把银子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都捏得发白：“恒哥儿放心！我…我张德田就是豁出这条命，也把场子给您看好！一只羊都少不了！” 他瘸着腿，一步三回头地带着护卫走了，背影在寒风中显得单薄，却透着一股被信任和托付点燃的、从未有过的坚定。
日头渐渐西斜，给冰冷的河水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金光。巨大的水轮终于装上了最后一块轮片，沉重的轮体浸入湍急的水流中。王木匠亲自检查完最后一组咬合的齿轮和传动皮带，深吸一口气，猛地挥手下令：“开闸——！”
沉重的木闸被几个壮汉合力抬起，汹涌的河水如同挣脱束缚的猛兽，咆哮着冲入水槽，狠狠撞击在水轮巨大的轮片上！
“嘎吱——嗡——！”
巨大的水轮先是发出一声艰涩的呻吟，随即在水流的强力推动下，开始缓缓转动。初时缓慢，但随着水流持续冲击，转速越来越快！坚固的轮轴发出低沉的嗡鸣，通过精心设计的齿轮组和皮带传动，将那股沛然的水力传递到毛料坊内那台刚刚组装完成的、布满密集钢针的巨大梳毛滚筒上！
“嗡——轰隆隆隆——！”
梳毛滚筒开始疯狂旋转！其速度之快，力量之猛，远超所有人想象！密集的钢针在高速旋转下发出尖锐的破空声，整个巨大的木质框架都在微微震颤！
“上毛！”张恒的声音穿透机器的轰鸣。
两个壮着胆子的工人，抬着一大筐经过脱脂处理的湿羊毛，小心地倒入喂料口。
奇迹发生了！
那蓬松的乳白色羊毛一接触高速旋转、布满钢针的滚筒，瞬间便被无数钢针牢牢抓住、撕扯开！滚筒如同拥有无数灵巧的手指，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将纠缠的羊毛纤维强行梳理开，将粗硬的杂质、短绒、草屑等毫不留情地甩脱出去！梳理过的羊毛纤维变得无比顺首、均匀、蓬松，如同洁白的云絮，被后续的滚筒轻柔地卷走、收集！
整个过程，迅捷、高效、干净利落！原本需要几十个熟练工人耗费一整天才能勉强梳理完的羊毛量，在这台轰鸣巨兽面前，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便己完成了大半！梳理出的羊毛纤维，其纯净度、均匀度，更是远超手工！
整个毛料坊内外，死一般的寂静被瞬间点燃！
“我的老天爷！”一个老梳毛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望着那吞吐着羊毛、发出雷霆怒吼的巨兽，老泪纵横，“活了！活了！这…这铁家伙…活了啊！”
“神机！东家造了台神机！”工人们激动得语无伦次，挥舞着手臂，脸上写满了震撼和狂喜，“这…这一台机器，顶得上…顶得上一百个熟手！不！两百个！”
王木匠呆呆地看着自己亲手参与制造的机械造物发出如此狂暴而精密的怒吼，胡子激动得首抖，嘴唇哆嗦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甚至盖过了机器的轰鸣：
“成了！东家！成了啊！此机一日梳毛——真可比百工！百工啊！”
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如同愤怒的巨兽在咆哮。张恒站在狂暴的气流和飞溅的细微毛絮中，素白的孝服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他脸上依旧没有笑容，只有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冰冷。那冰冷的眼底深处，映照着高速旋转的滚筒上闪烁的寒光，也映照着母亲棺盖上那抹刺目的暗红。
他缓缓抬起手，仿佛要触摸那无形的、被机器梳理开的羊毛纤维洪流。指尖感受到高速气流带来的锐利风压。母亲最后那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仿佛就在这轰鸣的巨兽咆哮中，穿透时空，再次响起在他耳畔：
“莫…莫报仇…”
“…好好…待婉儿…”
机器的怒吼如同永不停歇的战鼓，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也敲打在张恒冰封的心湖。巨大的水轮在湍急的河水中不知疲倦地旋转，卷起冰冷的水花，飞溅在岸边枯黄的草茎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在夕阳的余晖中，折射出一点微弱而冰冷的光。
(http://www.220book.com/book/T9S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