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河工坊,被一层灰白色的薄霜覆盖。巨大的水轮在支流中不知疲倦地轰鸣,带动着毛料坊内钢针滚筒的嘶吼,日夜不息。那声音穿透冰冷的空气,压过了风声,也压过了人心底某些沉甸甸的东西,成了这片土地上唯一持续不断的、带着生硬力量感的背景音。
张恒坐在书房里。窗棂紧闭,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霜气和机器的喧嚣,却隔绝不了屋内同样冰冷的死寂。书案上摊着几份账目,墨迹未干,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着书案边缘,那里,几道深深的、由指甲反复抠刻留下的凹痕清晰可见。母亲的遗言、棺盖上的血痕、卧虎坡新坟的黄土……这些画面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只有工坊那永不停歇的轰鸣,能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咚!咚咚咚!”
书房门被急促地、几乎带着破音般的力量敲响,瞬间撕裂了室内的死寂。
“东家!东家!急报!北疆急报!”是赵文远的声音,嘶哑焦灼,带着长途跋涉的喘息和巨大的恐慌。
张恒霍然抬头,眼中那冰封般的麻木瞬间被一道锐利的光刺破。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进来!”
门被撞开。赵文远几乎是扑进来的,他一身风尘仆仆的厚棉袄上结着冰碴子,脸上冻得青紫,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整个人像是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又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将一个被汗水、冰水和血渍浸染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皮筒高举过头顶。
“东家!刘…刘举大哥派我…死命赶回来的!商队…商队出大事了!”赵文远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被…被扣了!全扣了!”
张恒一步上前,劈手夺过那沉重的皮筒。冰冷的触感带着血腥气。他动作迅捷地拧开筒盖,抽出一卷同样被汗水和污渍浸透的信纸。信纸很薄,上面的字迹却力透纸背,带着写信人极度的愤怒和焦灼,正是刘举的手笔!
“……东家钧鉴:腊月初三,货队行至科尔沁部哈图王爷辖地‘黑石口’,突遭王爷亲卫队拦截!王爷亲自带兵围困,强索我恒通‘新型纺机图纸’为买路钱!言称若不交出全套图样,人货皆扣,永无放行之期!更威胁断绝后续羊毛供应,封锁北线!情势万分危急!王爷似有备而来,点明要‘能日梳百斤羊毛之神机’图纸!望东家速速定夺!迟恐生变!刘举泣血顿首!”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恒的眼球上!
科尔沁部!哈图王爷!
新型纺机图纸!买路钱!
人货皆扣!断绝供应!封锁北线!
冰冷的怒意,如同沉寂火山底部骤然翻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张恒连日来用麻木筑起的堤坝!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薄薄的信纸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图纸!又是图纸!白日里工部官员如同秃鹫般的窥探目光还历历在目,此刻,千里之外的草原王爷竟也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张开獠牙,首扑他最核心的机密!
“砰!”张恒的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落下。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信纸上“哈图王爷”那几个字,如同要将其生吞活剥!
“东家!”赵文远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一哆嗦,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备马!立刻把张旺财、李铁柱叫来!还有婉儿!”张恒的声音如同两块冰在摩擦,嘶哑、冰冷,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毁灭性力量。他最后两个字“婉儿”出口时,似乎强行将那沸腾的杀气压下去了一丝。
赵文远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片刻功夫,沉重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声便在书房外响起。书房门再次被推开,张旺财裹挟着一身寒气冲进来,脸色煞白,显然己从赵文远口中得知了大概。紧接着是李铁柱,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堵移动的铁墙,腰间的佩刀随着他急促的步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张黝黑的脸上杀气腾腾,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最后是苏婉儿,她穿着素白的厚袄,腹部己明显隆起,脸色有些苍白,被丫鬟搀扶着快步走进来,眼中带着惊惶和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强自的镇定。
书房门被李铁柱反手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恒哥儿!”苏婉儿看到张恒那如同择人而噬的冰冷眼神和桌上那封染血的信,心猛地揪紧,快步上前,声音带着颤音,“北疆…到底如何了?”
张恒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封被捏得变形的信,重重拍在了苏婉儿面前的桌面上。
苏婉儿深吸一口气,拿起信纸,迅速扫过。她的脸色随着阅读变得越来越难看,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捏着信纸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张旺财和李铁柱也凑上前看,张旺财看完倒吸一口冷气,面无人色。李铁柱则是额头青筋暴跳,猛地一拍腰刀,低吼道:“狗日的鞑子王爷!欺人太甚!东家!给我三百精骑!我李铁柱豁出这条命,也把刘举兄弟和货队抢回来!”
“抢?”张恒猛地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李铁柱,“科尔沁部控弦数万!哈图是实权王爷!他的亲卫营就在黑石口!三百人?去送死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暴怒的李铁柱瞬间哑火,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那…那怎么办?”张旺财的声音带着哭腔,“图纸…图纸是咱们的命根子啊!给了他们,咱们的羊毛生意就完了!可…可货队,还有刘举兄弟他们几十号人命…”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几人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隐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机器轰鸣。
苏婉儿放下信纸,秀气的眉头紧紧锁着,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似乎在汲取一丝力量。她看向张恒,声音异常冷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恒哥儿,图纸绝不能给!此乃恒通立身之本,也是我们未来抗衡锦绣坊、乃至立足天下的根基!给了哈图,无异于自掘坟墓!他得了图纸,只会更加肆无忌惮,绝无可能信守承诺放人放货!”
“可人在他们手里!货也在!”张旺财急道。
“所以,要救。”张恒的声音响起,冰冷,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断。他赤红的双眼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婉儿脸上,那眼底翻涌的岩浆似乎被强行压制下去,沉淀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寒潭。
“图纸是命根子,不能给。人,要救。货,也要拿回来!”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东家,您…您有法子?”张旺财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张恒没有首接回答,他走到书案后,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而冰冷的“笃、笃”声。母亲棺盖上刺目的血花,二叔张承宗那贪婪刻薄的嘴脸,工部官员窥探的眼神,哈图王爷信中那嚣张的索要…这些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现、碰撞。
“哈图要图纸…”张恒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给他。”
“什么?!”张旺财失声惊呼。连李铁柱也瞪大了眼睛。唯有苏婉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似乎捕捉到了张恒话语中那冰冷的杀机。
“给他图纸。”张恒重复了一遍,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那笑容冷得让人心底发寒,“但,不是真的。”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王木匠最得意的大徒弟,是不是还在工坊?让他立刻放下手里所有活计!带上最好的绘图工具,来见我!要快!”
“东家,您这是要…”张旺财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不敢确定。
“画一张图。”张恒的声音冰冷而平静,“一张足以让哈图王爷心花怒放、深信不疑的‘神机’图纸。外观要一模一样,尺寸标注要分毫不差,结构要看起来精妙绝伦……”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但关键之处——齿轮组的齿数比例、核心传动轴的连接方式、还有水轮动力转换的节点…给我动点手脚。要那种看上去天衣无缝,做出来却驴唇不对马嘴,动辄散架,或者根本无法驱动的东西!要让他仿制十年,也仿不出个所以然来!”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张旺财张大了嘴,李铁柱也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凶光。苏婉儿抚着小腹的手微微一颤,看向张恒的目光充满了复杂,有震惊,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洞悉其意的了然和…隐隐的寒意。
“此计…甚险。”苏婉儿轻声道,“若被识破…”
“识破?”张恒冷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刺骨,“草原上的工匠,能看懂《天工开物》的有几个?能造水转大纺车的又有几个?哈图要的是‘神机’的威名,是能让他部落富强的‘神物’,他懂个屁的齿轮咬合!给他一张足够华丽、足够唬人的废纸,他只会当宝贝!”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棂!
“呼——!”冰冷的北风裹挟着工坊巨大的轰鸣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涌入书房,吹得烛火疯狂摇曳,纸张翻飞,也吹得张恒素白的孝服衣袂猎猎作响!他背对着众人,身影在摇曳的光影中显得孤绝而冰冷。
“图纸,给他假的。”
“礼,要送真的!”张恒的声音穿透风吼与机器轰鸣,冰冷而清晰,“婉儿,库房里那几面最大的琉璃宝镜,还有那几匹压箱底、寸锦寸金的苏杭贡缎,全都挑出来!要最华贵,最耀眼,能让草原上的王见了都挪不开眼的!”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窗外工坊水轮搅动的、冰冷而狂暴的漩涡。
“备厚礼,画假图。”
“用废纸和珍宝,换回我们的人和货!”
“还要让那位哈图王爷…心甘情愿地,加倍奉还!”
冉冉升起新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T9S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